1. 第一個舞臺

 

 偏遠民族的小村中,有個寡婦生下孩子後自盡。

 

 村中的祭神舞女撫養孩子長大,並將自己大半生鑽研的舞技精隨傳給了這個孩子。

 

 舞女想讓孩子繼承自己的職位,便隱藏起他的性別,並給他起了假名,叫他向慈。

 

 「你的母親希望你成為一個溫柔心善的人,這個假名可以提醒你我。你要永遠記得你的真名,那是你母親給你起的。但莫叫外人知道了,神職者萬不能讓人掌握了真名。」

 

 舞女讓向慈稱他紫荊,向慈知道這是舞女最愛的花朵,舞女笑笑說:「自然是假名。」

 

 在向慈的記憶中,紫荊總是穿著繽紛飄逸的絲質舞服,所以他也這麼做。

 

 向慈長大了,出落得風華絕代,且舞蹈天賦驚人,十四歲那年偶然在山祭上一舞,在場的人無不被勾了魂魄似地屏息。

 

 往後年年,村民們都要他在各種慶典祭禮上獻舞,再給他和紫荊送上各種禮物。

 

 在向慈將滿十八歲那年的山祭,祭禮結束,大家各自散去,兩人像往常一樣回到靜默的小屋中,叨叨絮絮、笑笑鬧鬧地說了一整晚話。

 

 紫荊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慈兒就成年了,到時就以祭神舞者的身份為山神獻舞吧。

 

 紫荊在七天後急病死了。

 

 二十歲時便獨力扶養他成長的紫荊,將毫無關係的他視如己出、溫暖包容著的紫荊,那天午時忽然氣息紊亂、高燒不止。到了晚上又渾身劇痛神智不清,狂亂地掐著床柱,留下猙獰的爪痕與斑斑血跡,最後在聲聲令向慈撕心裂肺的慘叫中,七竅出血並斷了氣。

 

 村子小,沒有大夫,唯一懂醫術的紫荊現在正躺在血泊中一動也不動。向慈眼睜睜看著如師如母的紫荊在自己面前悽慘地死去,只留下死狀恐怖的屍體。

 

 第一次目睹死亡的他還沒來得及感受生命逝去的衝擊,腦中一片渾沌。眼前的一切都沒有真實感,彷彿繼續盯著這具屍體,紫荊就會爬起來,一如往常對著他微笑。

 

 他等了一夜。

 

 天又亮了,屋外又響起了鳥叫蟲鳴,仲夏的鄉野不乏食肉目的昆蟲,紛紛歡欣鼓舞地圍繞在屍體邊,任他怎麼趕也趕不走。

 

 向來崇敬自然的村人們許是感受到了什麼,也聚了過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向慈耳邊嗡嗡響地,根本聽不清誰又說了什麼話。向慈一直發著愣,直到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將他從地上架起。

 

 向慈被帶到三位長老面前問罪。

 

 方才架著他的男人是為首長老的兒子們,倆人編織著一場精彩的謀殺推理,相互附和著,一切皆歷歷在目一般說道向慈如何策畫毒殺對自己恩重如山、且備受村民們愛戴的紫荊。

 

 「他一句辯解也沒有。」

 

 他聽見村人這麼說。

 

 他想解釋,話到嘴邊卻只能說出「不是」、「我沒有」這些沒有說服力的話語。

 

 村裡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看見村人們的神情,向慈知道自己已經被判了罪。

 

 他曾聽紫荊說過,關於他的生母如何在瀕臨極限的精神狀態下懷著他。

 

 三位長老中最位高權重的首老,常年包庇兩個兒子在村裡為非作歹、欺凌婦女,他的生母便是這樣生下他的。

 

 而向慈知道那兩個禽獸連男性也不放過,是在被關進空糧倉囚禁後兩日。

 

 「還真是男的,衣服不脫真沒人能信。」

 

 「就憑這張臉,男的女的也無所謂,想了這麼久,終於還是到手了。」

 

 從他們的污言穢語中拼湊出,他們多年前就看上紫荊,但村中歷代舞女都是僅為山神獻舞的侍者,終其一生守身如玉。他們被首老嚴厲告誡不許破壞神誡,才不甘不願地罷休。

 

 所以找上了向慈的母親。

 

 紫荊收留向慈後,為了將神職之位傳給他,而將他裝扮成女孩。隨著他的年齡漸長,想著瞞不住了便也就不瞞了,誰知,其實村中大家早就都清楚他是男兒,甚至知道,兩個禽獸將他視作獵物。

 

 他們羞辱他,折磨他,粗魯地使用他。

 

 他不知道時間怎麼過去的,只知道窗外的月亮圓了三回。

 

 兩個禽獸,一個提著他的雙腿,一個摸著他的肚子。

 

 「你又輕了些,這下更像你媽了。」

 

 「要是你能和你媽一樣生個美人來玩玩那該多好。」

 

 那是最後一根壓碎他精神的稻草。

 

 紫荊的猝死、弒親罪的栽贓、村人們的視而不見、無止盡的蹂躪與輕賤的話語。終於,他不再忍住聲音,凌厲地哭喊聲傳進了彌老的耳裡。

 

 長老中以首老為尊,其二為如老,和第三位的彌老。

 

 如老是首老的走狗,兩個一虎一倀,自私自利;彌老為人親切老實,雖然沒什麼實權,卻也有許多村民默默支持,因此讓首老對他忌憚一二。

 

 那天禽獸們離去後,他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彌老來到糧倉,跪坐在他身旁、和他說話。

 

 彌老說,從他被關進來後,村子發生了很多事。

 

 村中陸續有人死去,和紫荊一樣的死法,不分男女老少,共通點是都參加了山祭,大家已經明白,這件事並非人為。

 

 恐懼讓村人們發了狂,首老為了安撫,又將大家聚在一起作法。途中,陣圍著篝火的其中一面獸皮旗,在無風時飄進了篝火中,燒了一陣,劈啪一聲又從篝火中飛了出來,掉在首老面前。

 

 向來穩如泰山的首老一看見那獸皮,竟驚恐地退了兩步,才顫抖著撿起端詳。

 

 獸皮上被燒出了片片焦痕,詭異的是,那焦痕疏疏密密、深淺不一,細看宛若一幅畫,似是畫著此山以南的懸崖,崖上有幾個小人兒抬著座輦,作勢要連人帶輦往崖下拋去。

 

 隔日,首老說,我族從來沒有過活人獻祭,如今山神降下旨意,要他們推一個活祭下山谷,便能解除疫病。

 

 「祭品人選已經決定了。」彌老說。

 

 不是沒有人為向慈不平,實在是首老執意包庇兩個禽獸,想要將他除掉,在這樣一個小村中,大家都習慣了以和為貴,也害怕人選被改成自己。

 

 彌老本就沙啞的的聲音愈發顫抖,說說停停。不知過了多久,向慈也沒心力認真思考內容,只覺得疲憊。

 

 彌老伸手,想像以前那樣摸摸他的頭,他別開臉,彌老便罷了手。

 

 隔日一早,一個平日裡話不多的婆婆來到糧倉為他盥洗,看見他失去蔽體作用的衣衫下佈滿了猙獰痕跡,倒抽一口氣,停止了動作。

 

 那點罪惡感於事無補。婆婆默默地把他從地上扶起,讓他坐在椅子上,開始清洗他、打扮他。

 

 向慈如今骨瘦如柴,走不動路,首老便命人用座輦把他抬到南邊懸崖。那邊已經聚集著許多村人。

 

 村人全都穿著喪服,只有他,一襲霞帔,宛如嫁衣。他倚在座輦上,安穩地被人抬著經過一旁圍觀的人們,像是個金枝玉葉的新嫁娘。

 

 如果他不是那麼憔悴的話。

 

 向慈看著村民們一張張悲傷憤怨的臉,心如止水。

 

 曾經他的喜怒隨著紫荊,而紫荊隨著村民,作物豐收便一同快樂、有人嫁娶一同歡欣、有人傷病一同擔憂、有人逝世一同悲慟。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乎了,就如同他們也不在乎他。

 

 向慈被放在祭壇長桌前的紅地毯上,長桌兩端點著蠟燭。一個他看著長大,如今已經八歲的孩子戰戰兢兢地給向慈送來他以往最愛吃的糕點以及一壺溫酒,擱在他面前,也沒看他一眼。

 

 被關在糧倉這些時日,每日的進水進食都是被逼著的,其中有許多因他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噁心而吐了出來。

 

 眼前的一切也令他噁心。

 

 他忍著渾身疼痛端坐著,任由時間流逝,直到日晷上的那道影子走滿三格,首老發話了。

 

 「孩子,你還是吃吧,時辰要到了。」

 

 如老立刻接上:「就算不吃,酒也喝點吧,這樣下去時就不會怕了。」

 

 他看著離他不遠處的懸崖,白霧瀰漫、深不見底。向慈閉了閉眼,甫又睜開。

 

 轉頭望向三個長老,道:「我不怕。」

 

 

 

 「去哪都比這裡好得多。」

 

 

 

 話說完,他吃力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崖峭上站定,只要再往前一步,獻上活祭的祭禮就能結束了。他轉身,看看那些曾經對他好的人,他曾經喜愛過的人,和他現在噁心入骨的人。

 

 村民人數少了很多,沒到場的大概是都死了,和舞女一樣,痛苦著、慘叫著,悲慘地死去了。

 

 是不是只要他以身祭神,就不會再有人那樣死去?

 

 「對不住啊。慈兒,別恨我們。」不知哪個村人這麼說道。

 

 他想起紫荊,紫荊告訴過他:「慈兒,別恨他們。即使他們傷害了你的母親、我最好的朋友。這也是你母親所希望的,別恨他們。若你實在生氣,離他們遠點就好了。世界那麼大。」

 

 紫荊說會陪著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但最後他們都沒走,那時他決定留下,留在這片紫荊愛著的土地。這裡葬著紫荊最好的朋友,這裡有紫荊愛著的人們。

 

 他笑了,清澈的、甜美的笑,陽光照在他雙頰凹陷的臉上,像當年他初次舞蹈結束時,眾人為他喝采,那時他也這麼笑著。

 

 這是他最後一件能為紫荊做的事。

 

 「我不恨你們。」

 

 他緩緩張開雙臂,閉上眼,後仰,向深淵倒去。

 

 

幼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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