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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僧談》·青城篇 1
三更漏夜。
“空空空。”敲門聲傳來。
和尚打開門,來者是一對年輕男女。
那公子面容俊雅,眼眸含笑,長了一張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的好皮相。他身邊的女子頭戴帷帽,雖看不清樣貌,想來也該是個清秀佳人。和尚並未多打量,唸了一聲佛,就將他二人迎進屋裡。
公子道:“我夫妻二人趕路,行了幾十裡,路上未遇一戶人家,只見到這間廟宇。今夜暫住一宿,明日一早便渡江離去。”
說罷要給和尚錢財,粗粗一覷,估摸有上百兩。
和尚婉拒,讓夫妻二人於屋中歇下,期間燒了熱水送去,聽那公子軟聲軟語與妻子說話,卻始終不聞女子回應。
和尚回到堂中打座。小廟簡陋,破屋漏雨,黑壓壓的屋裡只捨得點一盞燈。燈油隱隱見底,火光時明時滅,忽聞一聲門響,原來是公子前來。
和尚請公子坐下,奉上粗茶。
公子面容如玉,姿態端方,並無架子,不但博覽古今,還略通佛法,與和尚相談甚歡。
公子後來偶然道,和尚與家兄有幾分相似。
和尚笑說:“公子一看便是貴人,令兄必是人中龍鳳,貧僧怎敢同令兄比肩。”
公子說:“師傅和家兄並非模樣相似,而是氣息相仿。我年幼失怙,全憑家兄照拂至今。家兄確實龍章鳳姿,凡夫俗子所不能及。”
公子忽然沉默,望著燭火:“實不相瞞,此次出行,並未得兄長首肯。”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孤男寡女深夜趕路,想來也只有私奔一途。
《鬼僧談》·青城篇 2
公子道:“說來,我和家兄並無血脈聯繫。親父早喪,家母再嫁時我不過四餘歲。”
而今規矩不如過往嚴森,然而寡婦攜子再嫁,一是新夫大度,二是兩方皆是富貴權門。公子家中父母早逝,僅有一無血脈關係的兄長,再看其品貌端莊,一股清和貴氣不彰自顯,如此來看,此人合該是青城少城主——公子靖。
天下四國七城,青城為其一,青城城主年不過而立,少時因逆臣篡位曾顛沛流離,後借兵南襲,四載後重掌大權。
思及此,不由暗歎,公子所言確無誇大之處,若其兄真為青城城主,確是凡人所不能企及。
然,和尚卻道:“那公子此行,怕是不易。”
此話似有隱情,靖公子面露一笑,乃是含著七分悽苦,三分無奈。
《鬼僧談》青城篇 3
提及青城城主湣,一不可不談其用兵之神,二不可不提其性之殘暴,三不可不說其那勝過女子的相貌。
青城城主年少揚名,落難之時臥薪嚐膽,後率兵八方屢創奇勝,直至從賊人手裡奪回主城,種種事蹟流傳於民間,也稱得上當世傳奇。
可這世間到底人無完人,據說,青城城主自少時便喜怒無常,後來遭逢鉅變,性子更是越發恣睢暴戾。
當年毅公子篡奪君位,雖是不義,在位之時卻善待城中百姓,算是頗具聲望,後世子湣殺回青城,因恨百姓擁戴毅公子,反是閉門屠城三日,又殺臣服於毅公子的大臣,前前後後共屠人三千。
世子繼位為城主之後,雖有治國之能,但因其性子多疑,身邊舊部輕則削爵被貶,重則連夷九族。
且城主推行重典,城中犯事者,皆被投於獸林之中,每月城主設宴於高臺,以欣賞生人為野獸撕裂吞噬為樂。故此,如今的青城,可說是風聲鶴唳,人人提心吊膽,但若想逃出青城,且不說通關牒文何其難得,城上還有弓手站哨,誰敢輕易踏出半步。
而眼前這位靖公子,名聲卻恰恰和其兄截然不同。
《鬼僧談》青城篇 4
說道靖公子,自是先想到—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世人傳,青城公子靖,才華橫溢,溫雅嫻靜,且生得聖人心腸,扶貧濟幼,和其兄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說來,那青城城主性情乖戾,可到底還是要在祖宗法規面前低個頭。按照宗法,若城主未有子嗣,其兄弟便為少城主,以防城主不測後繼無人。
許是覺得這幼弟軟弱好欺,對於此事,城主初時亦未有何齟齬。談及關係,這兄弟二人性子迥異,仔細究來又非血親,那靖公子自然談不上正統,頂多是空有名頭罷了。
看來也是因此,才救了公子一條性命。
僧人為公子添茶,只見公子衣著齊整,卻不華實,確確不是一城公子該有的待遇,又看他面目清俊,兩眼下印著一圈青影,說話時常不覺看向門扉,若說不是憂心追兵,那就是習慣所使——像是怕深夜有誰來造訪也似。
“公子莫過於擔憂,且不說這破廟偏僻,大雨之夜,膽敢貿然進山的,怕也只有公子一人。”和尚此言,不知是打趣還是做何。
靖公子聞言亦是勉強一笑,這座靈鷲山雖聽著風雅,卻是常人不敢輕易涉足的魍魎之地。
《鬼僧談》青城篇5
若非真的走投無路,又怎會從險路求生。
細雨霏霏,風聲卻一陣一陣,側耳聽之,似小兒啼哭,再聽之,又好似絮絮語聲,綿綿不絕。
面前的僧人面相和善,背後立著一尊大佛。佛門之地,想來鬼怪也不敢肆虐。
此時,僧人道:“有句話,不知冒不冒犯。”
“師傅但說無妨。”
僧人一覷,這靖公子兩眸似含春水,任是惡鬼見了,也難免心生惻隱。
他攏攏袖:“貧僧聽聞——”
一聲尖叫響起。
男子猛地驚醒,渾身上下冷汗浸透。
火光“噼啪”一響,他驀然扭頭看去,便見著床邊站著的人。
“阿…阿兄?”
火光下的影子綽綽,那是一張白如瓷玉的臉。
猶記得畫裡那曾名滿天下的鄭國公主,畫中美人唇紅似火,貌絕當世,可當年的他一看,還以為,畫的是阿兄。
玄袍與夜融成一色,那張顏稜角分明,眼尾綴著並非紅蝶,而是未拭去的血漬,薄唇如抹了胭脂,皮膚卻如死者般慘白。
“阿兄,您怎麼會……”二更不過,阿兄怎麼會出現在此……?
公子發現男人的手掌揚於半空呈張開之勢,適才,他夢裡覺得喘不過氣,莫非——
公子內心驚疑不定,眼前之人卻未出一聲,兩眼眨亦不眨地盯著,如同漩渦一般,好似在看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
“啪嗒!”
窗門豁地打開,靖公子跟著看去,神色同驚弓之鳥。
僧人起來將窗閂上:“今夜風大,嚇著公子了。”
公子定了定心,接著僧人未完的話:“師傅方才問的,可是家兄是人……”
還是妖?
《鬼僧談》青城篇6
城主殺人如麻,還將那些砍下的人頭埋於新築的城牆之下以攝世人,此外,城主又好大喜功,繼任之後便大興土木築三宮六院,期間累死活埋的奴隸不計其數,放眼看去,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一磚一瓦無不是用生人血骨堆砌而成。
青城城主如此殘暴,日子也過得奢靡荒誕,除了獸林之外,傳說城主府裡還設了一處銷魂之地,內殿裡無論男女皆相貌姣好,身上只餘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衣,以供城主褻玩取樂。
宮殿裡甜香瀰漫,絲竹之音靡靡,薄紗後傳出幾聲調笑。
“……還在外頭?”那聲音喑啞而低沉,似縱慾過度,又或是本該如此。
內侍小心翼翼應了聲“是”。
手掌拂開輕紗,層層疊疊的流蘇之後,一個男子跪於殿中。
燈火映著他的影子,粼粼光點落於袍上,那天生含笑的眼裡好似籠著一層暖光。
公子如玉,倒是……過謙了。
眾人皆知,靖公子生得菩薩心腸,為了一幫不相干的人的性命,便在城主殿中跪了一日。
——就算明知徒勞,也總得試上一試。
殿中燒著迷香,燻得人臉泛紅霞,那調笑聲不斷,公子不由暗暗嚥了一咽,抬袖拭去薄汗。
怎知,那聲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靖公子兩手漸漸攥緊,額前又滲出更多的汗。
隱隱約約,似覺一道凌厲如刃的視線,由簾後射來。
婉轉呻吟混著交合之聲,初時好似在巔峰極樂,可隨著撞擊越發劇烈,那聲音漸漸混著哭腔,末了更是帶著求饒,好似正在經受一場痛苦不堪的折磨。
公子咬緊牙關,緊緊閉目,只盼自己能做到不聽、不看。
卻不知這樣為何又惹怒了那人,就見他拖拽著那不著寸縷的女子,驀地扔向公子身邊,隨即怒吼一聲:
“滾———”
傳說,城主後宮里美人無數,卻依舊每隔數十日便差遣人到民間擄掠女子,縱是有夫之婦也未曾放過。
靖公子坐於轎輦中,忽而說了聲:“停下。”
他走了下來,叫住那兩個抬著板子的下人。下人臉色青白,連說幾句不可,公子卻執意走來,將遮掩的麻布揭開——
“唔。”令人作嘔的腐氣衝來,靖公子以袖捂口鼻,打量死者,越看便越覺驚心。
死者除了臉之外,全身皮膚竟被剖了個淨,那死狀悽慘不止,公子忍住不適湊近一看,猛地出了一聲冷汗。
這女子,是當日侍寢的……
——這絕非僅此一例。
城主府裡的妙齡女子,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每到三更,就好似能聽見女人的慘叫之聲,在這偌大的宮殿裡迴盪不止。
然而這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有傳,青城城主殺人取皮,以人脂做油燈,行徑恐怖髮指。
更有人傳,城主府裡不知何時養了一幫術士,那些術士神出鬼沒,不似常人。
有人說,青城城主是為煉出長生不老的丹藥,也有人道,城主已然瘋魔。
而又有聲音說,青城城主,實非人類,而是妖。
燈火明滅,一陣寂默。
須臾,僧人道:“這等行徑,確非常人所為。”
公子激動道:“難道,家兄真是……”他神色悽惶,說不清是懼怕,還是擔憂。或是,兩者皆有。
“公子稍安勿躁。”僧人以指蘸茶,在案上比劃道,“貧僧曾聽說,這世間有一種邪術,取人皮做皮,以人脂做油,不為其他,而是為死者續命。”
“…續命?”公子喃喃,臉上猶疑不定。
“不錯,死者生氣流失,身體不久便會腐朽。故此,就要以新鮮人皮做衣,再輔以術法,將被剖皮之人的陽壽過繼於死者身上。”僧人眼中似有一道青光,“只是,術法有限,所借陽壽不過數日到數月,因此,若要死者活於陽世,只能———”
——不斷殺人。
靖公子忽覺一陣暈眩,案上杯盞打翻於地。他側過臉去,兩肩輕顫,竟落下淚來。
公子哽咽:“沒想到,阿兄……”
唯有殺人,方能活命。靖公子想到兄長這些年詭譎行徑,又想或許阿兄早已不在人世……他不由悲從中來。
僧人道:“公子心善,以德報怨,實屬聖人品性。”
——據傳,青城城主因忌憚靖公子聲望,兩年前便將他囚於一偏僻小院,只有一聾啞老僕照料公子起居,除了城主之外,無人得以見到公子,是生是死亦不可知。
片刻,靖公子面色稍緩,許是知曉原委,心中便是有怨,於生死眼前亦云淡風輕。
公子望著跟前小小燈火,那燈油已經快要見底。他不覺抬手,撫著額前一道細小舊傷。
“其實……”公子輕道,“阿兄對我,也曾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