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

「赫非斯辛。」

還在凌晨，馬其頓王子房間的走廊外。亞歷山大才剛練完騎術歸來，可是為了不吵醒房裡的人，他只低聲喚道。

「還在睡嗎？」

亞歷山大才剛過完十七歲生日，可是騎術訓練早就是他每兩天必須做的事，昨夜他跟安提柯騎馬到郊外走走，因為太晚就兩人就直接在樹林裡小睡了一覺，凌晨他才又回來。

「赫非......」原本是想推開門進自己房間，可是裡面兩個人低低的交談聲還是讓他停下。

那是他的房間，裡面照理說只有赫非斯辛而已，可是稍微靠近，亞歷山大就聽到另一個熟悉的聲音，裡面夾著喘息與呻吟。

「赫非斯辛，真的沒關係嗎？」

因為視線被擋住，亞歷山大繞到另外一側，被薄簾子擋住的床後遠處，讓他一愣的不是自己好友托勒密怎麼會在房裡，而是－－

在他床上交疊的兩個人影。

「托勒密，你趕快把衣服脫下來......」

儘管亞歷山大還未迎娶，也沒有要好的女孩子，可是他也聽得出來，那是兩人親吻著已經難耐的喘息。

「可是，這是亞歷山大房間，你這樣我會無法面對他......」雖然說著抗拒的話，可是跟亞歷山大同年的托勒密也正值氣盛的十七歲，而身下的赫非斯辛還在他耳朵上咬了咬。

「別管他......」

亞歷山大像是見了傳說中的梅度沙一般石化了。

要不是就近在眼前，他怎麼能相信自己摯愛的少年，那個永遠跟自己像兄弟一樣握著手入睡的赫非斯辛會說出這種話。這一切簡直就像一個可怕的惡夢，讓他一動也動不了。

「把衣服脫掉......」

「等一下，先讓我......」

「快點，你是害怕亞歷山大嗎？」

猛地被托勒密壓住，赫非斯辛的希頓早已被掀起，他一隻腳跨在托勒密肩上抵住他。被從罩衫下伸進來的手揉弄著，他發出亞歷山大從未在他嘴邊聽過的低吟，既使是一絲隱忍的聲音，但還是傳進他耳朵裡，而且一清二楚。

「我才不怕他。」

「喂......輕一點！」

亞歷山大曾經無數個晚上在這床上跟赫非斯辛一塊讀著書，討論著上課的內容，然後頭靠著頭入睡，而如今，這床上，他心愛的赫非斯辛卻跟他最好的朋友親吻著，讓亞歷山大心裡像有什麼在鬆動。

只是一刻，他彷彿聽到赫非斯辛帶著一絲痛苦的掙扎聲音，就在他掉頭離開那一刻。

可是，一切已經太晚。

亞歷山大可以深刻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因為隱忍著握著拳頭才得以支撐自己。他胸口的卻有什麼脆裂了，而且掉得乾乾淨淨，一片都不能再找回來。

*

落日之城

雅典。

這個已經千年的古城曾經是古文明的發源地。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悲劇以及喜劇的競賽，還有城邦貴族議論著哲學以及還有詩人的歌詠......

有人說過，希臘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它綜合了三千多年的理性與熱情，人們對美、藝術的感動從此孕育而出，而影響著世界的哲學也從此誕生。

而在希臘眾城邦中，雅典無疑是星中之星。

只是，就如同每一個偉大的城市一樣，總有它最輝煌、美麗的日出時刻，也有戰火瀰漫的日子。

而在二十一世紀的雅典，不同於他們先人所探討的崇高思想，希臘的人們所面對的，卻是經濟蕭條的摧殘......。

雅典大學一直都是世界數一數二的學府，而歷史學院又是其中最讓學生趨之若騖的一個殿堂，不只雅典的學生，全世界想要從事考古、歷史、人文研究的學生，無不把這裡視為聖地。

而這之中，又屬考古學系為最熱門、競爭的科系。

因為正值學期末的暑假，幾乎沒有學生缺席，考古系三樓的教室內，所有學生無不專心聽著教授安哲羅斯上的最後一堂課。

「我知道你們歸心似箭，孩子們，我也曾經大學過啊－－在二戰還沒爆發之前。」

一頭微微自然捲銀髮，雖然已近中年，可是高挑，笑容迷人的熟男教授還是很受學生歡迎，因為他幽默的上課方式，而且對於畢業的學生，安哲羅斯總是極盡所能的幫他們介紹最好的實習工作。

「暑假嘛......派對跟熬夜上推特，然後把泥巴什麼無聊的老化石忘個一乾二淨日子，包括講台上的老東西。」

雖說正值國內最經濟蕭條的時刻，不過對於學生來說，娛樂這件事總是不能沒有的。

「不為難你們了，對一群只想用機關槍掃射衝出教室的學生，我能上什麼？每個人跟我說一個你們最喜歡的歷史人物還有他的出生跟死亡年份，就可以出去了。」

引起一陣歡呼聲，舉起的手立刻林立整間教室。

「安哲羅斯教授，我說！」

「說吧，愛蓮那。」

「赫非斯辛，亞歷山大的部下，生於約前356年，死於324年秋天。」

「你倒是說了個冷門的人物？」教授故意推推眼鏡，愛蓮那聳聳肩。

「拜託，教授，科林法洛那部電影上映之後，赫非斯辛在同志圈可紅得呢。」

又是大半學生舉了手說出歷史人物的出生、死亡年份，不過，人都走了大半之後，安哲羅斯才發現門邊穿梭的人影中，有個少年正在門口看著他笑。

有著一頭褐色頭髮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七歲，穿著白色T桖跟淡色牛仔褲，還側背了一個大大的運動式背包，身材沒有運動員的過份結實，但手臂跟在白衣服之下腰身緊實好看。他皮膚毫不蒼白而是帶著小麥色，濃眉跟黑色大眼睛都笑瞇了。雖然是個美少年，但一襲清爽的打扮還是讓他看起來有著一絲男孩的率性。

「教授，暑假愉快，再見！」

「暑假愉快，杜娜。」

好一會兒學生都離開後，少年才靠了上去，跟他擁抱時笑著說道。

「亞歷山大，公元前356年7月20日生，死於323年6月10日。」

「不及格。最近有個羊皮紙出土，亞歷山大其實是馬其頓曆8月24日。」安哲羅斯故作嚴厲的說道，惹得對方皺皺鼻子。

「你這個老化石！」

加米尼是雅典高中的學生，本來就對歷史深深著迷，他特別喜歡東方跟波斯的歷史，某次讀了安哲羅斯的有關大流士王的著作跟論文後，就找到了雅典大學考古系辦公室，只為了見心目中最棒的學者一面。而安哲羅斯顯然也對這個少年印象深刻，他對歷史跟古文物著迷不已，甚至連中古波斯文字都可以大略閱讀，他系上只有東方歷史系的教授做得到。

安哲羅斯非常耐心的跟這少年談著有關歷史跟考古的經驗，而加米尼對歷史文物的興趣之高，讓沒有兒子的安哲羅斯相當投入，兩人常常在辦公室裡看著史料忘了時間。

對於安哲羅斯來說，加米尼無疑是塊瑰寶，甚至比他大學裡的學生還有天賦，不過對加米尼來說，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心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幾乎天天都會想起安哲羅斯，一下課他幾乎就是直往安哲羅斯在雅典大學的辦公室衝，安哲羅斯的成熟穩重讓加米尼崇拜不已，但是真正意識到喜歡已經超過界線，還是注意到自己高中同學都在跟女朋友看電影、出遊，自己卻仍滿腦子只想見安哲羅斯。

「教授，今天是我生日，原本要跟金去看畫展的，可是他有事，所以門票多了一張。」加米尼說道，其實他沒告訴安哲羅斯的是，他老早就把門票買好了，而且是為了安哲羅斯買的，雖然平常安哲羅斯都會帶他去看文物展，不過生日這天，他特別想跟這個男人在一塊。

－－不過，只是一刻的沉默，加米尼就知道安哲羅斯一定無法抽身。

「如果不是今天我一定能去，不過......」安哲羅斯沒察覺加米尼雙眼一暗，拍拍他的肩膀說。「下午我女兒就會從義大利回來了，我太太已經訂好餐廳。」

「喔？沒關係的。」加米尼擠出笑容，這才把在口袋裡握著的門票放開。

「我原本也是想跟你吃個晚飯，不過......」

「不要緊，金他們會幫我辦生日派對。」

看安哲羅斯歉意的樣子，加米尼說道，但說出口他又後悔自己的愚蠢，早上把生日派對推掉的不正是自己嗎？可是，畢竟年齡跟安哲羅斯差這麼多，加米尼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熟一點，像個大人一樣，不要給教授帶來困擾。

「既然來了，去公園走走好嗎？你看我這個老骨頭，整天說教，回到家窩在書房裡，要不是你來，我都忘了外頭天氣正好呢。」

「你才不老，只是腦袋裡都裝化石！」

明明也才四十出頭，可是安哲羅斯就喜歡這樣自娛娛人，加米尼笑著皺皺眉頭。

*

大學附近的國家花園佔地非常遼闊，雖然沒有典型觀光區那些希臘神殿的裝飾，不過高雅的鐵木、紅磚設施，灰白的小路還有翠綠的林蔭小徑還是很讓人放鬆。剛放暑假的午後，不少學生都跑來這裡日光浴，雖說希臘國債跟經濟問題已經是全球皆知，不景氣蔓延整個城市，加上很多店家早早就關門，但至少，陽光是不用花錢的。

「有人說歐盟早就應該停止對希臘的援助，否則會把他們自己也都拖垮。以前歐洲人總認為英國人不加入歐盟是他們自大，不過，現在好像顯得他們更有先見之明？」安哲羅斯看著一路的景色說道。「昨天有篇美國經濟報導說，希臘人之所以負債，主要還是因為好吃懶做，學生無薪又喜歡享受榮華的生活，加米尼，你生為準大學生，告訴我你怎麼看？」

「經濟的東西我不懂。」趁著暑假前一天來找教授，不過他卻好像在上課一樣，加米尼最後抿抿嘴說。

「唉呀，你不能只是沉迷於歷史跟考古，這些總是要了解吧。」

說起來，加米尼還真是個書呆子。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不要說數理了，除了游泳、跑步以外的運動，只要得拿起球、球拍他就是零分，數學、科學、工藝、希臘文、拉丁文都是低空掠過的分數，只有歷史他是永遠拿滿分。

生活上也是啊。

安哲羅斯跟他剛認識就發現，這個小男生連電腦都只會開機打報告，連個電子信箱都不會申請。

可能還是因為獨子加上單親的關係吧？

加米尼的父親在他五歲時過世，可是早年經商留了些遺產，他母親在醫院上班，領的薪水也算優渥，所以兒子還得以過著不錯的生活。

「我就是沉迷嘛。」每次被朋友嘲笑自己像原始人一樣，加米尼總是會聳聳肩，不過這次教授的逗弄只讓他笑了笑。

「就像我只沉迷於某個人一樣。」

－－這句話加米尼沒有說出口，對於安哲羅斯，加米尼的情感再複雜不過，他喜歡這個男人，可是不論是因為同性的關係，或是教授的身份，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偶爾加米尼也會想著，教授不知道對於總是來找他的自己抱著什麼想法，一個高中男孩為什麼不跟朋友出去玩，整天來跟他一塊，教授不知道是怎麼解釋的？

不過，只是一瞬間的沉默，加米尼的眼神就讓安哲羅斯轉開視線，話題一轉說道。

「......年輕就是最好的財富，你應該趁這個年紀多學習。以前希臘男人最憧憬12到17歲的男孩子，這個時候不只是教育的黃金時期，也是一個男孩最健康、俊美的時候，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有『愛者』與『被愛者』的習俗。」

「就跟神話裡的阿基里斯跟帕特羅克洛斯一樣？」

「古代雅典的保羅尼阿斯與悲劇作家阿加東也是，據說名符其實的同性婚姻。」

「還有教授最喜歡的亞歷山大跟赫非斯辛嘛。」加米尼笑道。

安哲羅斯一直是雅典的「馬其頓帝國歷史專題」的研究權威，因為他當年的博士論文就是寫「亞歷山大東征與現代文化融合之影響」。

而之前好萊塢拍的那部「亞歷山山大帝」，美術監製也請了安哲羅斯到美國擔任歷史顧問。

「嗯，這一對最近倒是真的很受歡迎，我起碼聽系上五個女學生討論過了，因為電影的關係吧。」

「教授還沒看過嗎？」加米尼問道，怎麼樣他也是電影的顧問啊，竟然忙到沒時間看這部片嗎？

「唉呀，我只看過四十年前拍的那個版本，不過赫非斯辛在裡頭不怎麼重要就是了。」

兩人走到小山丘盡頭，正好可以把大半雅典的城市風景盡收眼底。

落日的涼風吹得加米尼都黑髮都微微飄起，安哲羅斯望著他青春、白裡透紅的臉頰，低聲說道。

「加米尼，這個國家會這樣結束嗎？連冰島都被拍賣了呢。」

望著落日的景色，遠處的奧林帕斯神殿在兩人眼裡像個模型一樣，因為落日的餘暉，神殿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再輝煌的國家都有結束的一天，這是歷史告訴我們的，不是嗎？」

「我不這麼覺得。」加米尼笑了笑，卻惹得安哲羅斯教授嘆了口氣。

「年輕人總是充滿希望，可是就像我之前告訴你的，這裡一片死寂，我還是希望你能出國去看看，念國外的大學或許對你更有幫助。」

看著教授在夕陽下的側臉，加米尼本想開口，但最後還是作罷。

＊

夜晚，加米尼獨自躺在客廳沙發上。

轉開電視除了國債問題、歐盟會議，還有一大堆知名廠商退出希臘的報導之外，就只有今晚開始的大雷雨預報。

好不容易放起暑假，卻是一個雷雨的夜晚，所有學生都在哀號吧。

「嘖......」

孤單的夜晚，想到朋友們不知道正在做什麼，加米尼更是後悔自己把生日派對推辭掉，然後浪費了兩張畫展的票。教授現在也正陪著自己太太跟女兒吧？

雖然叫了烤肉外賣，可是加米尼一點胃口也沒有。

因為這一陣子速食店都提早結束營業，才五、六點，雅典沒有一家店開著，像個死城一樣，他只是為了不要更晚沒有東西吃，才叫了外賣。

「教授......」

躺在沙發上，想到下午跟安哲羅斯的對話，加米尼內心有些複雜。

雖然跟教授的相處真的很愉快，可是加米尼回想起來，他從來沒有一點點表示過自己心意，安哲羅斯對他是什麼感覺他也完全不清楚，也對他來說自己跟他課堂上那些學生是差不多的，只是因為興趣相投，教授也對他付出更多時間。

本來想著生日能跟安哲羅斯一道出去，或至少能吃個飯，結果，自己果然想得太美好了？

叮咚！

門外的電鈴響起時，加米尼以為是外賣而抓起錢包。可是一打開門，看到門口一頭銀灰色頭髮的高瘦身影，他真不敢相信。

「教授？」

對方皮鞋跟袖口有點淋濕，收起傘時對加米尼笑了笑。

「加米尼，你沒去畫展嗎？我剛剛到過美術館，以為你會在那裡......」

「啊，因為......」加米尼太驚喜了，看到穿著黑色西裝，似乎是剛跟家人吃完飯的安哲羅斯，他還有些不敢置信，他以為安哲羅斯不會把自己邀約當作一回事。

「今天是你生日，我怎麼樣也會騰出點時間。還想待在家裡嗎？」

「當然不想！」開心的加米尼抓了鑰匙，本來要回房間拿外套，但安哲羅斯把自己西裝外套脫下蓋在他身上。

「沒關係，到我家就好，沒有要到街上去。」

「我以為你沒空！」上了車的加米尼仍然掩不住興奮，而安哲羅斯抹抹他頭髮上沾到的雨水笑道。

「到我家去。有個生日禮物要給你。」

本來看到教授就已經興奮不已，這一席話跟教授臉上神秘的微笑更是讓加米尼感到好奇。到教授家，才剛踏進客廳，加米尼就忍不住問道。

「是什麼禮物？」

「先到書房去，寶藏藏在那裡。」安哲羅斯指指右側自己房間旁的一扇門說道，看他很少見的這麼開玩笑，加米尼更是沒有頭緒，尤其還看到教授雙眼發著興奮的光芒。

「來這裡。」

安哲羅斯的書房似乎還比房間大，藏量豐富的書籍讓加米尼目不轉睛。安哲羅斯對他招招手，從自己書桌抽屜拿出一個防氧盒，那是專門用來保護紙類的古文物專用盒子。

「這是？」

打開盒子，裡面一張紙已經用抗齡套包了起來，可是加米尼一仔細看裡面的紙張還是吃了一驚。

「這是哪裡出土的？是城邦時期的？」

加米尼的判斷沒錯，可是真正的答案更讓他不敢置信。

「今天才剛鑑定完從實驗室拿出來，這是差不多公元前340年左右，亞歷山大寫的一封信。」

「亞歷山大大帝......？」加米尼幾乎不敢相信。「真的嗎？」

「紙張跟筆跡都比對過了，你可以讀讀看內容。」

加米尼手有些顫抖，可是他還是連著盒子一起接過，跟所有考古學生或是歷史熱愛者一樣，碰到這種東西讓他們激動不已，而一旁的安哲羅斯兩眼也閃著光芒。

『摯愛的，天神寵愛的⋯⋯』

因為古希臘文跟現今的有些不同，書寫方式也不一樣，加米尼看了好久才看懂一行，可是那讓他幾乎無法克制。

「是寫給*赫非斯辛的信......？」

（*赫非斯辛：古希臘亞歷山大大帝的將領，同時也是他最親密的好友，部份證據指出他同時是亞歷山大的愛侶）

「沒錯。」安哲羅斯拉著他在椅子上坐下，隔著抗齡套指著紙上的字跡。「『你是我的帕特羅克洛斯，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取代』......下一句是*牛耕式寫法，所以從這裡接著讀......」

為了讓兩個人都能看清楚字跡，安哲羅斯摟著加米尼肩膀，指著一字一句的緩緩讀著，低沉沙啞的嗓音像是流進加米尼耳裡。

「母音會重複。『既使，雖然......過往把我的心撕碎，我摯愛的人，我還是忘不了你......』」

「是真的......！」

加米尼幾乎感到虛軟無力，雖然隔著一層防齡套，可是一想到那是古代帝王－－征服世界的亞歷山大所寫出來的每一橫一劃，那紙的質地，筆跡的顏料，都讓他像在做夢一樣。

「看這，加米尼，『你比底比斯的獅子還殘忍，我曾經是王的兒子，可是夜裡我什麼都不是，被你撕成好幾個碎片』......。」

加米尼聞言跟教授對望。「這字句......我一直以為他們非常契合？」

「也許是吵架了。」教授故意挑挑眉。「亞歷山大這時十七歲，赫非斯辛比他小兩歲，不無可能。這是泰爾辛神殿找到的，跟亞歷山大其他幾封從他母親還有朋友那裡收到的信一起，有記載是從克羅帕送來的。我們又比對克羅帕紀錄，那是從馬其頓來的，跟亞歷山大的一些私人物品一起。比較奇怪的是，它似乎曾經被水浸泡過......」

「唔？」看看套子下的紙張，的確有些潮濕的痕跡。「那這個文物最後會是國家博物館的嗎？」

安哲羅斯搖搖頭。「加米尼，這是我要給你的。」

「給我？」加米尼更是不可置信。「但是國有法......」

「你還記得我去年去馬其頓考古嗎？」教授說道。「那本來是開挖神殿的兩年計畫，可是最近政府斷了資金，那時我跟堤克教授就一起跟人文處簽了合約，我們自己負擔接下來考古的費用，但是挖到的文物就屬於我，不受國有法限制。」

「你得到了！」加米尼興奮不已，可是教授搖搖頭，把那張包著套子的紙放到他手上。

「不，現在是你的了。」

「......真的要給我？可是這是你努力的成果，還可以當作學校的收藏......」

加米尼有些猶豫，可是安哲羅斯的神情還是一如往常的沉穩。

「我第一次讀這封信時，第一個就是想到給你，加米尼，年輕的時候我根本寫不出這種字句給情人，既使這是一封痛苦之下寫出來的信，但裡面還是這兩人的情感。」

加米尼看著摟著他的安哲羅斯深邃的雙眼，突然覺得剛剛胸口那股酸度衝上鼻子。

對於安哲羅斯的依戀，加米尼從來沒有說出口過，他也絲毫不知道安哲羅斯的心思，可是願意把這個珍貴文物交給他的安哲羅斯，卻讓他再也無法忍耐，他不知道這個男人總是抽出時間陪他這個高中生做什麼，安哲羅斯多的是事情要做，可是今晚他甚至願意抽空帶他出來，還把這樣的禮物給了他。

「你對我來說就像赫非斯辛，是天神的寵兒。」

從未說過這種話的安哲羅斯讓加米尼心像融化一樣，根本無暇思考，就是湊近在他唇上一吻，以往他好幾次想這麼做過，可是這一次他完全無法克制。

「加米尼......？」

安哲羅斯的低語很快又被少年嘴唇堵住，原本只是情不自禁的一吻，但感覺到安哲羅斯撫摸他下巴的手，加米尼更是無法停下。

當作是我的任性也好......就只有這一次。

一直不想要對方覺得他幼稚的加米尼這麼想著，直到安哲羅斯回應似的在他下唇吻了又吻，最後突然一愣，才在他額頭上一親，要不是他一絲僵硬的動作，加米尼還不會發現安哲羅斯是想把這個意外的吻轉換成長輩對孩子的親吻。

「......嗯，」好一陣沉默，安哲羅斯望著加米尼的雙眼，最後才緩緩開口。「你知道我特別喜歡你，我一直希望有個兒子。」

這句話無疑讓加米尼像是清醒一般，雖然他剛剛的確可以感覺到安哲羅斯忍不住似的在他唇上輕輕吸吮，可是無論他是真心這麼說，或只是要解釋這樣的情感，都讓加米尼心裡一沉。

「等等我會給你一個防潮的盒子，讓你可以保存。」

一會兒像是要轉開話題，安哲羅斯說道，但這一回加米尼無法回答，也許是因為失望還有尷尬，他只覺得臉上發熱。安哲羅斯一會兒在他前面蹲下，把防潮盒遞給他後才低沉的開口，雖然那聲音很低，但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安哲羅斯的猶豫。

「加米尼，原本把這個送給你，就是因為.....」

等待著的加米尼幾乎忘了呼吸，他想不到安哲羅斯要說什麼。看著他良久，對方最後還是尾音一收站起身，這才讓他發現，客廳的方向傳來隱隱的人聲。

「麗葉娜回來了。」

是安哲羅斯的妻子跟女兒，原本沒有想到自己會遇上他的家人，加米尼跟著走出書房時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麗葉娜，見見加米尼。」

「安哲羅斯常提到你，吃過晚餐了嗎？我們有些口袋餅，還有小麥飯跟牛肉。」

加米尼記得在教授辦公室桌上看過她的照片，很優雅的中年女子，可是此時，她親切的聲音反而讓加米尼更感到複雜。

「不要緊，我該回家了。」

「暑假沒有關係吧？至少一起吃點甜點。」

「真的，不要緊。」加米尼勉強笑了笑，看著安哲羅斯拿起車鑰匙說道。「教授不用載我，我等等搭地鐵。」

「這時候沒有地鐵的。」走到大門口，安哲羅斯看著外頭風雨低聲說道。

「沒關係，我......」

也許是第一次正面對上教授的家人，加米尼之前一心想著多跟安哲羅斯相處，如今卻像是發現了自己一直沒有注意到的事實：安哲羅斯畢竟是個有家室的人。

「不，我還是要載你。」

「不用。」加米尼握握自己包包裡的那個盒子笑道。「有這個禮物，這次生日就算最棒的生日了，我會慢慢把它讀完的。」

「加米尼......」雖然前門關了上，可是安哲羅斯還是看了後頭一眼才喚道。「這幾天你先找你的朋友出去玩，下週我再打電話給你。」

「......嗯。」

現在想起來，似乎上次寒假也是這樣，原本期待能跟安哲羅斯多相處，但因為他要陪家人，所以能跟加米尼見面的時間實在不多。

「教授，晚安。」

看了背後的門一眼，安哲羅斯原本停在他嘴唇前，最後還是在他額頭上一吻，讓加米尼忍不住閉上眼。

「晚安，我的赫非斯辛。」

安哲羅斯輕聲在他耳邊說道。

*

雖然有撐傘，不過加米尼的褲管還是濕了一大截，從教授那裡到他家並不遠，其實如果天氣好又走快點，二十分鐘就會到了，不過這天氣還真是......

看著傘外面的暴雨，加米尼有些無奈，對所有雅典人來說，已經是很難度的一年了，好不容易放長假，卻是遇到這種天氣。

不過，從教授哪裡得到的禮物......加米尼光想心跳就加快。

亞歷山大寫給赫非斯辛的信，怎麼說這都是許多文史部門、考古學家或是學校搶著要的東西，而這麼珍貴的東西，教授卻是給了他。

除了對信的內容好奇不已，加米尼想到教授，胸口更是悶熱。

你比底比斯的獅子還殘忍，我曾經是王的兒子，可是夜裡我什麼都不是，被你撕成好幾個碎片......。

他還記得剛剛信裡有這麼一段，安哲羅斯手指劃過包著防齡紙的信表面時，低聲念著的聲音也流進他耳裡。

「為什麼會把赫非斯辛形容成底比斯的獅子呢？」

這是加米尼感到疑惑的地方，信裡好多地方都是有關赫非斯辛的無情，可是這實在太奇怪了。

不管是當今考古或是歷史學家，就連小朋友都知道，赫非斯辛跟亞歷山大不只是生命相交的摯友，以古希臘的標準來說，他們根本是不離不棄的戀人。

想到這裡，雖然雙腿潮濕冰冷，但是背上背著的－－放著信的那個盒子好像在發燙一樣，讓加米尼恨不得立刻再讀一遍。

不，應該回家再打開來看的！加米尼一看傘外的雨水想道，都已經走一半了，住宅區的道路上，一旁住家的庭院都積水了，他應該再忍一忍......

好想看！

心裡彷彿有個聲音說，既使他還在路上，風雨也不小，可是背包裡的盒子，那個有信紙的盒子，像是在吸引他似的，以至於加米尼越走越慢。

看一眼，只是看一眼就好，如果能很快讀懂信裡面在說什麼，知道結尾是什麼就好？

加米尼看風雨似乎小了一點，再也按奈不住。

只看一眼就好，為了確定它有包好，沒有被雨水弄濕。他自己告訴自己。

只是一眼。有些忙亂的將盒子從包包裡拿出來，加米尼用脖子跟肩膀夾著雨傘，小心的不讓裡面的東西碰到雨水，不過其實他不用這麼小心，因為教授早就用防齡紙包起來，那不只防止空氣、日曬，當然也防水跟潮濕。

摯愛的，天神寵愛的赫非斯辛......

光是看到這一行字，加米尼覺得碰觸到的指尖都發熱了，剛剛教授念著這行字的聲音似乎也迴響著。

剛剛看到了這裡......加米尼暗自在路燈下摸索著，幾乎沒發現耳邊開始呼嘯的風聲，吹得他雨傘都歪了一邊。

我曾經是王的兒子，可是夜裡我什麼都不是，被你撕成好幾個碎片......

為什麼？

加米尼不懂，什麼事可以讓亞歷山大－－這個稱霸世界的帝王這樣心碎？

正往下指著讀的加米尼根本沒發現自己褲子都被雨水濕透了，直到一閃而過的閃電光芒照在那紙上讓他一驚而回過神。

打在遠處的悶雷聲音不大，可是加米尼察覺到時，本來就已經不小的風一瞬間把他手上的紙一吹，他急著要抓回來，身上掛著的包包、雨傘都只讓他更手忙腳亂。

「啊！」

被吹走的紙消失在加米尼眼前，他暗叫不妙，立刻拋開背包跟雨傘，朝著紙飛走的方向衝過去。

本來落在鄰居庭院的紙都還沒落下，又被吹落在庭院旁的游泳池裡，加米尼的驚叫聲都被暴雨跟風聲遮去。

「可惡......！」加米尼根本想都無法想，立刻推開低矮的欄門，也無法管自己會不會被當成小偷。

警戒只一掃而過，雖然天空打著悶雷，可是一到這戶人家的泳池邊，他看到浮在水面上的那張信－－雖然已經套了防齡套，可是這樣子掉在池子肯定會滲透－－

「唔......！」

自己竟然把這個珍貴的文物，教授送的禮物弄掉在水裡，加米尼著急的呻吟，既使已經看到水面上都閃著閃電的反光，他還是毫無選擇－－

嘩啦！

加米尼立刻跳下水，被暴雨打得顫動不已的水面讓他更是慌張，硬是抹抹眼前的水，他掙扎著朝剛剛記得紙落下的地方。

可是，一陣可怕的悶雷聲還是讓他停下動作。

那不是遠遠的雷聲，加米尼聽到的聲音就在耳邊，大得他耳邊一陣爆裂，耳鳴讓他痛苦不已。

池子裡的水像被什麼炸開，從眼前一閃而過的火花讓他什麼也看不見。

有一瞬間，加米尼好像抓到那張紙，可是全身像有針在刺一樣，劇痛跟酸麻讓他除了顫抖什麼也無法做。

轟在泳池的雷幾乎炸出一個大浪，加米尼耳朵劇痛耳鳴著，全身像浸在像針紮一般的滾燙水裡，眼前......什麼也看不見。

游。

似乎有個聲音叫他這麼做，可是不停湧進鼻腔的水讓他驚慌，睜開眼只看到泡泡跟深黑的水湧進他嘴裡。

他教不出來，還是下意識喊著，不知道什麼東西纏住他脖子，讓他呼吸更是困難。

游！

一個聲音在水裡悶悶的喊著，勉勉強強張開眼又閉上，模糊的水裡，有個男孩子脖子正纏著一條白布。

游！救我！

什麼？

加米尼幾乎無法動彈，張開眼好幾次又是被水波弄得閉上，可是纏在自己脖子的布勒得越來越緊，不管他在水中怎麼掙扎、大叫，都像沒有聲音一樣，水正把他往別處衝。

「赫非斯辛，赫非斯辛！」

「他在那裡，快抓住他！」

「水太急了，托勒密，不要跳！」

「救我！」

加米尼根本看不見，手裡一抓到什麼他立刻死命攀住，可是脖子上的東西勒得他無法呼吸，在水裡又是踢又是游，他最後還是不敵那彷彿巨浪的水。

閉起眼的時候，那個男孩子的聲音還在耳邊。

「赫非斯辛，你愛我嗎？」

營火旁，有一個少年湊近的臉被火光照得半邊發亮。

「厄洛斯神作證，比愛我的性命更愛。」

有個聲音回說，加米尼聽到他一絲孩子氣的嗓音，迴盪在耳邊時，就像從他自己嘴裡發出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