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 册封亡后

鸞鳴宮的大火已燒了整整一夜,原本纏綿半月的秋雨竟在火起時無端掐滅,彷彿要這火燒得暢快些。這把火也不負所望,數丈高的火牆密實得連風也透不過去,禁軍宮人上千人像凝固似的盯著面前的火海,雙眼也被那焰光給燒灼了。手中的桶盆早已滾到了一邊,掀倒的數十輛水車也已被蔓延而來的火苗捲了進去。
立於最前方的人,明黃的袍子映著火光染上了一層血的顏色。在他身邊的兩位武將一雙手似鐵耙護在他身前,即便下一刻腦袋被砍下他們也能保持這樣的姿勢,絕不讓此人上前半步。
也許是老天也看夠了,辰時鐘聲一起,密密的雨滴又落了下來,該燒的也燒光了,火勢逐漸退去,該動的人也動了起來。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臨近午時,殘火和濃煙中數百禁軍開出一條道來,以腳踩住燒焦的黑炭,以身頂住坍塌的殘垣。這時兩個武將放下了鐵耙,一只描金繡龍的靴子跨出了第一步,接著是第二步。
數十人提著滿桶的水跟在後面,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地方。早已面目全非的宮殿,他卻知道那間寢房在哪裡。
先行探入的禁軍和宮人已找到了那副貴體,此刻正用一件華麗的鳳袍蓋著。見他走近紛紛跪在了地上,其中為首的人不安地看著他身邊的一位武將。
武將會意,立刻上前道,「聖上,這恐有不妥……」
他像是沒聽到,筆直地走過去拉開袍子,焦糊成一團黑灰的東西已看不出是何物,但那只在火海中焚燒了十個時辰的春波翡翠鐲還透著一段顏色,雖已不如昔日的豔麗晶瑩,但在黑炭中仍是那般碧綠,讓人一眼便識別出其主人的身分。
他木然地蹲在那裡,像是與周身的炭柱融為了一體。
久久過去,不知是何人道了一聲,「聖上保重龍體……」
「你便是如此逃離我的?」他仰倒在地上,絲毫不顧自己尊貴的身分,笑得那般失態那般瘋癲,「我會如你所願,如你所願?哈哈哈──朕如今乃天下至尊,朕不放你閻羅王也休想收你!」
「皇上!」「聖上……」
他站起身來,仍是顫抖地笑著,突然間止住對著面前的一名文官露出猙獰的臉孔,「冊封大典,如期舉行。」
「皇上三思,三思啊!」廢墟中所有人齊齊跪下,那文官吊住他的龍袍呼道,「王妃他,他已去了啊!」
他並未施展龍威,而是笑著將那文官扶起,「愛卿乃皇后舅父,一切便由你張羅打點,務必周全。」說完他便擺駕而去,愉悅的龍顏竟真如得到一位活生生的皇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賢人有云治國齊家而後天下定,而今國成基定、百姓安居,唯內治乃人倫之本……劉氏誕於望族,秉教名宗,當迎卿之初年,禮成渭涘,膺嫡妃之正選,載譽河洲……以金冊寶璽,立爾為皇后,入寢鸞鳴宮,永承天祿,茂迎鴻禧,示為天下女子之表率,欽此。
一派喜慶金貴的盛元殿正殿中,兩名冊封正副使躬身捧著金冊寶璽慢慢走進殿內,而在他們之前還有一名女侍官手中托著一盤華物,細看之下正是本應身披皇后的吉服與鳳冠,到了皇帝跟前尚有數步之遙處,女侍官高捧皇后鞍物跪地三叩首,而後起身行至九步將袍冠置於鳳座之上。三叩九行本是皇后應行之禮,寓意帝后鸞鳳和鳴長長久久。
「臣等恭喜皇上,賀喜皇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禮成後百官群臣齊齊跪地,向著龍椅上年輕英偉的皇帝及鳳座之上空無一人的地方呼喊拜賀。此乃宣朝史上最為荒唐的一次皇后冊封大典,瘋癲成狂的皇帝,化為塵土的皇后,自此以後大宣朝便由此二「人」共定乾坤。
這一位並非追封的「死皇后」,人都說這是個好命的人,竟由那樣的身分坐到了皇后的寶座。人也都說這是苦命的人,到了今時今日享盡萬千尊榮之時,「她」卻成了一捧焦灰,只是死後留名又有何用。
可是誰人能知他真正的苦命,若非這般命苦。皇后?呵,他該坐的是另一把座椅
山呼聲中,皇帝呆板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生同衾死同穴,你便是到了閻王那裡也要報我劉蘊的妻門!

十七年前,即宣朝第五任長公主,諸言公主出生的這一年。
這一夜,公主尚在娘胎中安穩睡夢時,殊不知其母妃已在生死邊緣徘徊。
「大哥,我……我快不行了!」身著羽紗百雀朝裙的大腹女子正是當今貴妃李氏,此刻她本應該與百官妃嬪一起出席皇后的壽宴,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偏殿外的竹林痛呼。
「蓮兒快走,今晚我們必須離開!」而扶抱著她的年長男子便是她的親長兄,吏部侍郎李文遠。
「不,大哥,我快不行了,啊……」李貴妃按住肚子聲聲痛叫,月白色的紗裙下已染紅了絲絲痕跡。
「蓮兒妳!」李文遠看到手中的血跡驚道,「妳要生了!?」
李貴妃已快不能言語,「快給我叫……叫產婆……」
「蓮兒妳再忍耐一下,一定要堅持到宮外啊!」儘管知道此舉會害死妹妹和她腹中的龍種,但為了不讓這母子倆真的死在這牢籠之中,李文遠硬是狠下心拖抱著妹妹往前奔。
「李大人!」迎接的人到了,五六個黑衣人上前,其中一人從李文遠手中接過貴妃,一人拔刀相護,其餘人則撲到竹林之中,不過多時便聽到刀劍相向的聲響。
原來兄妹二人正在被人追趕,難怪會如此驚惶。可是堂堂貴妃、侍郎,又是深處皇宮內院,甚至當今的萬歲爺還在不遠處與皇后一同喜慶,是何人如此虎膽包天竟對貴妃和侍郎下手?
眼看手下就快不敵,李文遠只管帶著妹妹和兩名護衛一路逃竄。亂箭就在耳邊呼哧,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到了御膳房外巷看見等候車馬時,他以為馬上要逃出生天時,卻發現……
「李大人,貴妃娘娘她……氣息無多!」
何須旁人來說,原為大夫的李侍郎比任何人都清楚妹妹此刻的境況,「快將娘娘扶上馬車!」
「大人使不得啊!」幾乎侍衛齊聲驚呼,阻止李大人的胡來,「如此一路帶著娘娘顛簸,那必定是……娘娘千金之軀自是不說,而腹中龍種若是位皇子那便是未來的儲君,屆時別說我等,就連小人們的九族也不夠殺頭啊!」
「儲君?」李文遠哼笑,若是個死胎的話倒有可能被仁慈的聖上追封一個太子的謚號。「你們在外候著,就是沒了腦袋也要給我守住這輛馬車!」說完李文遠便鑽入了馬車之中,他本是名大夫,為妹妹接生也不是難事,「蓮兒,倘若上天憐憫我李家,就讓妳誕下一位小公主吧。」
若是不知內情之人怕是要說李大人糊塗了,為了榮耀富貴,難道不該是一位皇子?

那一夜貴妃的慘叫聲響徹了整個皇宮,在龍種即將誕下之際,當今的帝后正在拚命往此處趕。御膳房不遠處便是早已無人問津的司天監大殿,此刻監正大人身旁的小童像是聽到了嬰孩的哭喊聲,「師父,貴妃娘娘是否已產下皇子?亦或是公主?」
司天監監正官亦恩歎著氣點頭。
「師父?」小童不明白師父是何意,究竟是生沒生,又是皇子還是公主?
官亦恩繼續用手中的筆在紙上畫著小童也看不動的東西,「為何?究竟為何?辰帝命格為何是鳳鳴之象?」
小童又被師父的話弄糊塗了。
「啊啊──!」隨著貴妃又一聲喊叫,洪亮的嬰孩哭聲也跟著響起。
「生了,貴妃娘娘生了!」
聽到驚呼聲,宣仁帝不顧儀態地跑起來,「朕今日終於有後了!快抱給朕看看,是皇子嗎?愛妃說過會給朕生一位皇子,朕的太子啊!」
留在後面的豔妝女人一把扯斷胸前的珠鏈,本就可怕的臉因憤恨扭曲得更加厲害。這便是今日的壽星,當今的皇后娘娘,權傾朝野的司徒丞相之女。
「可有準備妥當?」皇后朝暗處的人問道。
回應她的是明晃晃的刀光。
「甚好。」那賤人!竟敢唆使皇上冊封她的兒子為太子,今日便是留他們一命,他日也絕不讓那賤種活到百日宴上。
馬車內,虛弱的李貴妃掀開眼簾,想要看看她的孩子,「我的皇兒,給我看看……大哥?」
李文遠卻抱著初生的嬰孩退出去了些。
李貴妃又道,「是公主,還是……皇子?」
「是……」李文遠正要說道時,『皇上駕到』的聲音已到了耳邊。
李文遠不再猶豫,迅速將手伸入兜內沾染上一手的白色粉末,然後狠心地抹在嬰孩的臉和身上,接著把孩子送入了車內,「是位公主。」
李貴妃掀開裹衣一看,驚道,「大哥,不是……」
「是位公主。」李文遠又道。
李貴妃仍然搖頭,「不……」
「公主!」
李貴妃終於點頭,「是,是公主。」
她生的是公主,從今以後她必須牢記這一點。

皇后生辰,貴妃誕下一位公主,這一日可謂雙喜臨門。皇上雖頗感遺憾,但只要是他最寵愛的愛妃所出,便是位公主他也同樣歡心。
只是,皇帝的龍悅並未持續太久,很快皇宮便陷入了一片愁雲,新出生的公主因先天患有怪病,一出生便渾身長滿紅斑,不僅會危及自身性命還有傳染他人之嫌。觸及過公主的李貴妃和李侍郎皆先後染病,紅斑漸起。因此,不論皇上多想抱抱自己的第一個皇兒,他也不能多看自己的小公主一眼,就連太醫為公主診斷時也是蒙口遮臉。
與貴妃的祥熙宮不同,鸞鳴宮此時可是一片嬉笑之聲。
「那賤人,以為本宮一時疏忽讓她有了賤種便能母憑子貴雞犬升天?」血統純正的龍種到了皇后娘娘口中卻成了賤種。
一旁的宮女趕緊附和道,「依奴婢來看,定是老天爺也見不得那賤人,不但生了個公主還是個殘病秧子,老天也在幫皇后娘娘。」
皇后笑得更歡了,「本宮出生那日,父親大人便找高人為本宮卜過一卦,說本宮乃鳳顏大貴的命格,凡是此四柱八字者定是母儀天下之人,豈是那賤人能夠取而代之的。」
「娘娘說的極是,極是。」
「哈哈……」皇后翹起尖尖的玳瑁笑得好不開心,突然笑聲卡住,捂住胸口湧出一陣噁心。

公主出生百日之後,李文遠又一次將配製好的藥粉交到了妹妹手中,「蓮兒,妳定要忍耐。」
李貴妃看著自己快要潰爛的雙手,輕輕點了下頭。事到如今她還有何事不能忍耐,自從進宮的那日起,她哪一日沒有在忍耐。
「蓮兒能夠忍,可是這個孩子……」李貴妃看了一眼那孩子便心疼地不敢再去看第二眼,雖說他們對自己下了較重的分量,只給孩子略微沾了一些,但新生孩兒本就嬌嫩,此刻已是體無完膚。
李文遠也恨不能替自己的親人受下這份罪,「至少要等到年滿兩歲方能停止。」兩年之後就是皇上也不好輕易掀開小公主的衣衫。
「我懂了……」一時間李貴妃聲淚俱下,「若非我這樣懦弱……大哥,我不配為人母啊!」
李文遠哀道,「蓮兒,怎能怪妳,是為兄的無用。」
早已遮天的司徒家族,人說大宣朝亦是他家的,豈是他們兄妹二人能鬥得過的。
「娘娘,李大人。」貴妃的近身侍女喜萍垂著頭進來,猶豫了半天也不知該不該說,「方才……方才鸞鳴宮傳來,嗯,喜事,嗯,經太醫診斷,皇后娘娘有了……喜脈。」
「喜脈?」李貴妃抬起頭,頭髮披散下來如鬼魅一般,「老天……」你怎能如此不長眼,從今以後她的孩兒將置於何地啊!
李文遠愣了半晌後道,「蓮兒,小公主還沒有閨名。」
李貴妃站起身赤腳走到窗邊,眼前只有那山石間的細小溪流,一旦從石間滴下便化為霧塵,無依無靠隨風消散。
久久後,李貴妃道,「涓……依。」
涓涓細流,為娘的盼你早日找到你的依附……



焰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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