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鏡頭下的陌生人
【似水流年‧聯合攝影展】
人生如水,流年不語。
我們以為記憶會流逝,卻發現,它們只是靜靜沉睡在光影之中,等著某天被再次喚醒。
而攝影,是我們在無聲歲月裡的低語與凝望。
——謹獻給那些,曾被時光擁抱過的你。
寬敞的展覽廳內,眾多攝影作品陳列在展示牆上,但前來觀展的人卻寥寥無幾,或許是因為外頭正在下著零星小雨。不過也不能怪天氣,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什麼有名氣的攝影師舉辦的攝影展,不過是一群冷門攝影師一時興起所舉辦的聯合攝影展而已。
江聽霜站在自己作品前,一手插進外套口袋裡,手指無意識地彎曲起來,像是握住了什麼東西一樣。口袋裡頭空無一物,但他依舊習慣性地做出摩娑的動作,像是在壓下突如其來的煩躁,又彷彿是在觸碰某段曾經不敢回憶的過往。
冷白的LED燈光毫不留情地照射著每一張攝影作品,將光影的對比推到極致。那種銳利讓他想起手術室的無影燈,同樣的冷酷、精準、不容質疑。他的作品在這樣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殘忍,每一個細節都被放大,就像解剖台上的標本,迫使他不得不面對當時拍出這組照片時的苦澀心情。
這組照片的名字是《等待》。
斑駁泛黃的影像中,一間廢棄的教室裡,陽光從破碎的窗格斜射進來,在地面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畫面正中央是一個孤零零的椅子,椅背上有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跡,讓人不由自主懷念起過往青春歲月的痕跡,帶著未盡的遺憾──非常符合這次展覽的主題。
「江老師,你這些照片什麼時候拍的?」助理小安幫忙布展完畢之後,就站在江聽霜的作品前欣賞起來。江聽霜加入他們攝影工作室兩年了,他不曾見過江聽霜拍攝這樣的照片,至少不像是他平常的拍攝風格,能看得出攝影技術尚且生澀,卻帶著強烈而不容忽視的個人情感。
「高中。」江聽霜不欲多說,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其實這張照片有另一個名字,一個他永遠不會說出口的名字──《江宴清的座位》。這張椅子是七年前,那人坐在高三教室裡靠窗第二排的座椅,他依稀記得放學後的夕陽總是恰好灑在他的肩膀上,像是給他鍍了一層金邊。
一開始江聽霜是不打算交出這組照片的,無奈他現在拍攝的作品沒有一個符合攝影展主題的,眼見開展的時間迫在眉睫,他又因為工作原因抽不出時間拍新的作品。恰好上週一位攝影師好友到他家裡作客,無意間發現了他堆放在沙發底下早已積了一層厚灰的相簿,便建議他拿這組照片參展。
江聽霜要不是真的沒辦法了,恐怕不會有讓這些照片重見天日的時候。
「拍得真好!原來老師這麼早就對攝影有興趣了啊。」小安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彷彿照片上有什麼魔力一樣,將攝影師想要傳達的情緒感染給觀看者,「但怎麼感覺有點悲傷呢。」
江聽霜沒有再說話。
或許他同意拿這些照片出來參展也有別的原因。七年了,他刻意斷了聯繫,但這麼多年了好像只有他還在原地打轉一樣,困在過往的時光裡出不來。雖然一開始就是他自作多情,但確實該放下了,該跟過去做個徹底的告別。
這時,外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不少人聚集過去,連小安都跑去湊熱鬧了。江聽霜一點都不好奇,趁著閒暇的時候看看別的攝影師的作品。雖說展覽期間,參展的攝影師不必天天到場,但畢竟是開展的第一天,大部分的攝影師還是來了。
江聽霜逛了一圈,與其他的攝影師交流幾句後,就見小安興沖沖地跑回來了:「江老師,來了來了!」
這語氣像是看見了什麼大明星一樣。
「什麼來了?」江聽霜有點莫名其妙。
小安還有些喘,但聲音裡掩飾不住興奮:「老師你知道『無聲』嗎?就是最近爆紅的那個『無聲』!他們的策展人居然來看展了!」
江聽霜只熱愛拍照,不愛處理工作上那些需要多方溝通及簽約等等的瑣事,所以才掛名在攝影工作室裡,讓他們代為處理。但即使是像江聽霜這樣的業界邊緣人,也聽說過這個在藝術界裡非常有名的『無聲』策展團隊。
『無聲』是近幾年在藝術界突然竄出的黑馬團隊,他們不走尋常路線,甚至打破藝術品只能走高級路線的行徑,客群面向普羅大眾,讓藝術真正地走進人們的生活,作風低調且親民。他們的理念就如同團隊的名字一樣,無聲勝有聲。藝術源於生活,人們只需要靜靜欣賞它的美,不需要用華麗的言詞包裝,高談闊論。
其中最著名的自然就是『鄉野畫展』,策展人竟然將畫展舉辦在田間這種根本不會有人來的地方,大概是此舉太過荒謬,反倒吸引了大批的民眾與網紅前來打卡,造成一股『全民觀畫』的熱潮。人們離開都市,走到戶外接觸大自然,在被自然的美景包圍及蟲鳴鳥叫聲下賞畫,竟然成了許多人畢生難忘的回憶。不少藝術機構對此大膽又成功的行銷企劃讚譽有加,『無聲』一舉成名。此後『無聲』也不負眾望,每場舉辦的展覽都大受好評,觀展人次不斷刷新紀錄,與他們合作過的藝術家也跟著受惠,人氣水漲船高。
如今的『無聲』在國內業界聲名遠播,在國際間亦小有名氣,不少來自國內外的藝術機構與時尚品牌都渴望有合作的機會,希望為他們旗下的畫家或商品帶來更多話題及流量。但團隊作風依然自我,始終維持著不將藝術過度商業化的準則,只專心舉辦展覽,並挑選符合展覽主題的藝術家合作,且無論該名藝術家是大有來頭還是默默無名,皆是一視同仁的對待。
而領導整個團隊的策展人行事低調,拒絕了在媒體鏡頭上公開露面的要求,私下也不接受任何記者的採訪,更添增了神祕的形象。這樣一個有才華,作風大膽前衛,心思縝密,且對藝術敏銳度高的人,卻突然跑來看一場冷門攝影師的聯合攝影展,怎麼可能不引人猜想。許多聞風而動的記者們得知消息後也坐不住了,這才紛紛跑來現場求證。
圍繞在門口的記者實在是太多了,小安根本就看不到策展人長什麼模樣,但多少聽到了一些記者們的提問,還在興奮地呱呱叫:「無聲怎麼突然來了?難道他們對攝影作品有興趣了?該不會下次要辦攝影展吧?怎麼辦!江老師,你的作品要是被選中的話──」
江聽霜冷靜地打斷他:「你想太多了。」
不是他對自己沒自信,而是他太有自知之明了。比起工作,他更把攝影當成一種興趣,他不擅長拍人物,也不愛拍波瀾壯闊的風景,他喜歡光影的變化,因此拍出來的作品多半是抽象且無聊的東西,是那種別人看來會覺得沒有內容且枯燥乏味的照片,從業兩年多來不餓死就不錯了,跟藝術更是完全扯不上關係。
「但我覺得老師這次展覽的作品就很好啊。」小安看向展示牆上的照片,「有很濃烈的情感。」
江聽霜循著小安的視線定格在自己年少時的作品上,他動了動唇,最後還是沒有開口。他沒能說出口的是,但我可能拍不出來了。
門口吵鬧的聲音逐漸變小,也不知道外頭那些記者們是不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江聽霜無意間朝門口瞥了一眼,不過一眼而已,卻讓他整個人都頓住了。他看見了一道鋒利的身影破開了如水般的人潮,正朝向展覽廳走來,模糊的五官漸漸聚攏,露出禁慾英俊的相貌,像從他記憶深處走出來一樣,只不過當時的少年如今已經轉變為成熟的男人。
時間在那人的身上留下了很淺的痕跡,依然是那張雕刻般英俊的臉,只是下頜線條更加冷硬,眼神也更加深邃。他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袖扣是低調的白金材質,整個人散發著成年男人獨有的氣質與魅力。
但江聽霜記得,這個人曾經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在午後的教室裡睡著,陽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影子。
小安完全沒注意到江聽霜的異樣,只是激動得要命,緊張地抓著江聽霜的袖子,低聲驚呼道:「老師,老師,是他嗎?無聲的策展人,啊啊啊他走過來了──!」
江聽霜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的是不是看錯了,江宴清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但被小安猛地扯了一下袖子後,驟然回過神來。
不過眨眼之間,那人已經近在眼前,保持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距離。
不知道是不是怕破壞展覽廳的寧靜,記者們全被保全擋在門口。看展的人依舊不多,但從四方八方投射過來的視線卻很明顯,安靜得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見。
江聽霜沒想到兩人的重逢竟然是在這個時候,他無數次想過他們再次見面時的情景,大概沒想過自己會如此平靜。不過也是,總該會有這一天,他早就長大了,已然不是七年前那個只會鬧脾氣的小孩了。而他甚至都不知道,江宴清究竟在什麼時候成了『無聲』的策展人。
「聽霜,好久不見了。」毫不意外,先打破沉默的是江宴清,聲音沒怎麼變,但少了變聲期的沙啞,現在聽起來更加低沉悅耳。
江聽霜沒什麼情緒地回應道:「嗯。」
站在一旁的小安簡直驚呆了,顯然沒想到兩人認識,訝異地嘴巴都闔不起來了:「江、江老師,你們……」
江聽霜顯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只說自己有東西放在車上忘了拿,就把小安打發離開了。
小安抿著唇,不能繼續看戲了,頗有些遺憾的樣子,但還是乖乖照辦了。
江宴清回頭看了一眼小安離開的背影,看上去年紀很小,像個還在上大學的學生:「他是你的攝影助手?」
「是助理。」江聽霜的話很簡短,像是不打算深聊的樣子。但偏偏他又不能轉頭就走,畢竟這是他的攝影展,不但不能發脾氣,還必須給其他人留個好印象,況且他不知道現在待在外頭的那些記者會不會亂寫。其實就算亂寫對他也沒有影響,反正他只是個沒什麼名氣的攝影師,但顧慮到江宴清現在的身分可能不一樣了,他還是下意識地選擇顧全他的面子。他確實對當年兩人分開的事無法釋懷,但無論如何還是狠不下心做傷害對方的事。
江宴清也不知道是不是看準了這一點,明明看出江聽霜對自己的態度十分冷淡,卻也不肯離開,繼續問道:「你是加入工作團隊?還是自己出來單幹?」
既然江宴清都能找到這裡來了,也不難看出他是攝影師。江聽霜沒有隱瞞的必要,這種事網上就能查得到:「有掛名工作室。」
他只是覺得有點煩躁,江宴清的突然出現確實讓他措手不及:「你如果不是來看展的話……」
但說完這句話他就後悔了,因為展示牆上的照片是他最不想讓這人看見的東西。
「我就是來看展的。」江宴清的視線很快落在他身後的展示牆上,眼神變得微妙起來。他忽然走上前去,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向那一張張帶著年少歲月痕跡的照片。
江聽霜莫名地尷尬起來,他不知道他能看出什麼,但那人的目光像是要透過照片把他的內心都看透一樣,讓他莫名生出焦躁與羞恥感。在這種公開場合下,這些塵封已久的照片被展示出來,怎麼看都像是舊情難忘的感覺──畢竟那是在他們分手之後拍的,時間點太過敏感了。
「等待。」江宴清唸出這組照片的名字。幸而他沒有問什麼令人尷尬的問題:「這張椅子……很熟悉。」
江聽霜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知故問,又或者是真的不記得了,心裡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有些不滿,好像江宴清早就徹底走出來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還獨留在過往的時光裡:「你坐過那張椅子。」
每個字都像在走鋼絲,一不小心就會墜落到回憶的深淵裡。
江宴清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張照片,彷彿勾起了一些回憶。十八歲的他坐在那張椅子上,傍晚的陽光從窗戶灑進來,他正在專心做數學題,只偶爾抬頭看看前面正在玩相機的江聽霜。江聽霜在高中時期就對攝影表現出莫大的興趣,那時他們都只是學生,買不起昂貴的單眼,因此江宴清拿出了累積好幾年的壓歲錢,給他買了一台當時最流行的數位相機當作生日禮物。江聽霜自然是寶貝得不得了,沒事就喜歡到處拍,大概是因為這台相機是江宴清送的,也或許是因為那點不為人知的私心,江宴清變成了他鏡頭下最常出現的主角。
「你還記得。」江宴清打破沉默道。
江聽霜忽然笑了笑,笑容裡有種自嘲的意味,也帶著某種報復心態:「但我寧願不記得了。不過你也別多想,只不過是打掃的時候剛好翻到了以前拍的照片,恰好符合這次的展覽主題就拿來用了。這次展覽過後,這些照片我也不會留著了。」
江宴清沒有說話,只是突然朝他的方向踏了一步。這一步打破了他們之間小心保持的安全距離。江聽霜能清楚地看見他眼底晦暗不明的流光,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時胸膛的微微起伏。
江宴清這才開口:「聽霜,這次回來,我不會再離開了。」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江聽霜的心臟。他眼角一顫,胸口悶得發緊。明明曾經那麼盼望他回頭,為他的不告而別而夜不能寐,所以更恨他總是如此輕率地做出決定,像是在耍弄人的態度。
憑什麼你可以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江聽霜無所謂道:「隨便你,這不關我的事。」
觀展的人在他們身邊穿梭,像一條條與他們無關的時間線。無人停下,無人注目,無人知道他們曾經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同睡一張床,是世上最親密的存在。
然而沒想到物是人非,他們如今形同陌路,就像展示牆上的照片裡缺失了主角,再次重逢已是鏡頭下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