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糜熱
當曲青從機場門口步出的時候,天空正漆暗著低沉,把暴雨灌落。雨水是如此清澈,但墜在地面卻顯現出青灰的顏色,漣漪密密排布得不可止息,門廳外除他並沒有人。
九龍宛如一片汪洋。
他靜靜站在直行道邊,高拔的身量足以讓他呈出迫使人避開目光的壓力,但最關鍵的原因不在這裡。這種讓人敬而遠之的危險感主要來自他的外表,雖然穿得很正式——妥帖到迷惑人的襯衫,下是緊實又飽滿的肌理線條。黑西褲如此修身,把雙腿包裹得要人上火,光用眼睛觸摸,就能感受到那強健而凌人的爆發力量。這趨近歐美人的身材如果在普通人群裡看,確實是鶴立雞群那麼突兀。
但僅止於此,也還不夠。
門廳裡的光亮被暴雨逼得似乎很陰暗,曲青的面容隱沒在背光處,捲起的一疊袖口整齊地貼在小臂上。不知是日曬還是天然如此的蜜棕皮膚看上去很光滑,但肌肉上遍佈著漆青的紋身,紋身一直綻放到手指背上,繁複得讓人覺出一種窒息的痛苦。曲青的頭髮剃得非常短,只有半片指甲長,眉骨、鼻翼、唇部的穿孔痕跡都癒合了,徒留幾個發白的圓點,幾乎看不出來。
很久之後,才有計程車在沸騰的暴雨中停在他身邊,他上前一步,快速拉開車門後,用左手護著右肩上閉眼酣睡的幼兒,縮身飛快地邁進車裡。他那豺狼似的後脖頸上停著微微發亮的雨珠,雨珠下是水墨畫般的蘭花,明明青而黑,卻顯出一種奇異的濃豔來。
這些花綻放在他裸露的皮膚表面,除了臉上沒有,滑動的喉結和下頜邊都細膩地開放了。他用手確認著暴雨是否把他懷裡的孩子打溼,但還算好,他抹掉孩子背後的水,水珠全打在他的西裝外套上,他用包著孩子。
司機從倒後鏡裡看他的臉,也許這時才暗暗懊悔不該現在出車,這個男人無疑是某個幫派的人物,在九龍這種盤根錯雜的地方載上這種滿是紋身的硬漢絕不是一件好事。那個孩子又是從哪裡來?綁架?但孩子很溫馨似的貼在他的肩頭,軟軟的臉蛋挨在他的頸側,看上去很溫暖。
司機正胡思亂想,又因天暗路不明,他看不太清這個男人的臉,只注意到他的五官很深刻。也確實如此,當其他人在觀察曲青的臉時,觸目就是他很鋒利的面部線條。他的鼻樑高,山根處又向兩側微微隆起,單眼皮的眼睛細長,看人時有種非常可怕的冰冷感,嘴唇厚薄均勻,但唇線明晰,下唇中間凹出陷落陰影的窄面,和削瘦如刀背的面頰正恰呼應。這是一張非常男人的臉,乍一眼就會覺得吸睛而性感,同時又充斥著冷淡也掩抑不住的,讓人不得不眼饞的肉慾。
下車之前,他前傾一些,單手把錢包翻出來,他的手背、手臂在車內燈的光芒下變得清晰。花瓣細長、柔軟,但又宛若瘦長的刃面,這是抽枝得極漂亮的蘭花,有些正向上旺盛著勃勃,還有些羞赧地垂下來,彷彿和羞的臉頰。他把鈔票遞出去,把孩子抱緊,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要下車。司機死死盯著他的手,直到曲青下車之後,他依舊冷汗涔涔地盯在原處,半天沒有啟程。
他見過那雙手。
那雙手,或者說這個人,全身遍佈著柔韌迷離的蘭花,枝葉的顏色深濃,讓人聯想到墨似的碧綠。花心卻是淺淡得要暈開的,水墨丹青那樣飄逸而悅目的美。
但當時,曲青的紋身上鮮血、陳血黏著半乾,他的手掌寬大,握著一柄不長的短刃,刃尖寒光閃閃,切在空氣裡寂靜地一動不動。他唯獨只能盯著曲青的刃尖,卻又看不太清,因為差那麼半寸,那刃尖就要直接搗進他的眼珠。
放了他吧。他聽到很輕鬆、愉悅的嗤笑聲。
於是掐在下巴上,要把下頜捏碎的力度鬆開了,刃頭的光一眨,下一刻就不見了。
曲青……曲青……!司機這時才好像從記憶的挾持中被釋放出來,他猛地趴上方向盤,大口大口吸吐著空氣,暈眩讓他頭昏眼花,差點張口就吐出來。
——那張車內燈下毫無表情的臉,是何家曲青的臉。
何謙如果死後有知,一定多少能消去一點怒火。曲青是這麼孝順,即便曾經是如此玩命地躲,時隔五年還是靜如默影似的出現在九龍里。
曲河星已經習慣了爸爸這樣突如其來的短時離開,迷迷糊糊地被親了兩下臉,說“知道了……”,曲青就輕手輕腳離開。酒店房間裡留著一盞進門前的小暖燈,安靜、舒適又黑暗,窗外暴雨下得厲害,極其瓢潑,雷鳴轟隆著從天劈落,綻出刺目而慘烈的縫隙來。
那道雷在地面勾起銀白的光。曲青撐著傘,光亮就從下映進了他的眼睛,像是一陣微微閃爍的寒芒。
他在何家百米外的路邊靜靜站著,暴雨從傘的邊緣跌落,他呼吸著潮溼的味道,而那味道呈現出濃烈的,似乎肉眼可見的深青色。街衢空無一人,和曲青的料想差異不大,今日是電閃雷鳴的暴雨,想來弔唁也要選擇更合適的天氣,真心和不真心的人都會避開雨天,不像他自己。
西褲的褲腳散發出溼意的冰涼,曲青的視線從飄搖不滅的紅燈籠上垂下來,垂向正門前張口向天的漆黑檮杌像。半晌後,他才繞向旁邊的巷。皮鞋踩進凹凸不平的水窪裡,行進筆直,毫無猶豫,似乎根本不受攔阻。
何府佔地巨大,已不單是家族所居的地方。曲青身上的青紋在臨近何府時翳翳地亮起來,地面搖搖生出青翠欲滴的蘭草,那蘭草朦朧地逸出淺淺青光。同一時刻,牆面浮出檮杌的漆黑兇面,那兇獸的眼孔凹進去,洞中潑墨似的正冒血,它要張口咆哮,把曲青咬成兩截時,曲青背後卻忽地跳出一隻虛渺的青虎,迎頭撞了上去。
一點聲息也沒發出來,墨色像血似的從牆上流下去,和地上青青的顏色打著圓圓水圈。牆無聲地開了個兩米半高的洞,曲青一步跨進去之後,空洞又無聲息地合上了,蘭草隨之萎落,一無所見。
他本想著走這條路多少也要濺幾滴血,但屬實在意料之外,這雨下得太狂烈,滿地都彷彿在沸滾,白漉漉的霧氣環身而是,狹道里除了譁聲,一點人聲也無。但警惕是不能放低的,曲青太清楚這點,老爺子的死,對何府來說是駭浪一場,但浪退了,嶙峋的礁石還會猙猙不去,到頭來——
他的瞳孔微懾。眼前的靈堂龐大、隆重,一絲光線也沒有,暗沉沉像是地府的刑堂。供桌上層疊著酒肉宴饗,五米之高,山巒似的高低幾座巍峨驚人。何謙善笑的面貌居於正中,另一側是一整座窮奢極欲的金屋,繽紛的磚瓦、花木都是彩紙就的,貼下細長的、招搖的白符。
曲青靜靜步前時就收了傘,水順著傘頭溪河似的奔跳,他在屋簷下往上望,燈燭熄滅是正常的,因為燈邊嘻嘻著通黑的小小人影,人影正抱著燈燭轉來轉去,這人影不足掌心大,但到處是,如鼠。瞧見曲青,驚叫一聲,又細微微地尖笑了。
曲青掃了一眼,把傘靠在牆邊,站到拜墊前,一前一後地屈膝跪下去。他的面色如此肅穆,驚雷在他寬直的脊背後炸醒,白赤赤的光裡,天邊雲團如簇,雷雲不住。
這堂後有人,雖無察,但曲青心裡清楚,守堂的必然有人,不出來,要麼是怕他,要麼是等他。對方不動,曲青自然沒有動的道理,他彎曲下來的背如同山拱,也幾同虎豹的伏縮,他拜合手掌,閉上了眼睛。
對何謙,他是有千萬愧的。
何謙養育他,教育他,衣食住行從不差於何書屹,而他是如何回報的呢?他太清楚血系對何謙的重要性,而他還是小事上事事順從,最重要的事卻——他靜默著,在腦海裡片刻也沒出聲。
曲青跪折下去,拜下去。九叩九拜,到底也是一種無能的撫慰,何謙死了,可那又如何,他做錯了事,選錯了路,他的良心要永恆著煎熬下去。
默然地不知道跪了多久,曲青站起來。
他微微垂頭,背後的天際隱約要亮了,然而雨還在下,不停止。天光很弱地打在他肩背上,因為低頭,後頸和背椎的最上方勾起非常讓人心癢的弧度。身高那麼拔然,皮帶把西褲緊而不貼地固在腰頭,很修長的腿挺直站著,像是紮根的松。他似乎注意不到在供桌上尖聲笑著的小人影,半天后,他轉過身。
電光如同爆閃的裂變一樣在視網膜上撕開疼痛,滿世界眩目的悽白裡,剎那間有一抹身影驟風一樣逼至眼前。曲青在腦海中尋不出這樣的一個人,於是把它歸為索然無味的鬼,他抬手要擋開的瞬間,才駭然地發現他錯得離譜。
眼前的一切歸入天將明的暗裡,雷鳴之後是喧騰不止的沸聲,在這猛烈的嘈雜中,他感覺到溫熱的體溫泅到他身上,淺淡的呼吸摩挲在頰邊。他的視線晃動起來,因為他也正在晃動,他太清楚這個貼近他的人是誰,因此他瞬息間驚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曲青。”
他聽到這夢迴時徘徊的低糜聲音,緩而雅的,像是修麗的翠竹。就似乎因為這輕巧,如鵝毛般拂過去的聲音,他就無法自抑地感到焦渴、滾燙和難耐起來。瞳孔裡的焦距散去了,他極惑人的嘴唇不自覺張開,在徹底軟下去之前,曲青顫巍巍地吐出一口燙熱淋漓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