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大水冤魂
萍生三月,祁河縣衙。
縣令古默嶺扶著額角高坐堂中,很是頭疼。堂下筆直地站著一人,此時正雙手抱拳,等著他發話。古縣令抬眼瞄了一眼,頭更疼了,歎一口氣說道:「我說雷子啊,你怎麼就和個小廟過不去?」
堂下那人抬起頭來,回道:「大人,不是卑職與那河神廟過不去。只是若然放任不管,不知道要生出甚麼事情來。」原來這人名喚蕭雷,乃縣衙捕頭。此人不過二十餘歲,相貌堂堂英姿颯爽,雙眼炯炯有神,愣是瞪得縣令大人一點不自在。
古縣令又歎了口氣,問道:「不過是幾個人胡說幾句,你教訓教訓就是了,怎麼非要封廟呢?也不怕得罪神明麼?」
蕭雷道:「近日災禍連連,人心慌亂,那鄉裡間竟然有人想要以活人祭河神。大人只當他們胡說,說不准哪天就真把人推河裡了。何況神鬼之說,無根無據,眼下有人盲目求神竟要害人性命。大人,不可不防!」
原來祁河一帶,多年來風調雨順,莫說旱災洪水,就是田間蟲害也沒見著幾只。然而近年走火頻密,兩個多月前城外白虎山上,更是燒起一場大火,還好一場春雨來得及時,不然,恐怕連山下三鄉十一村連縣城都要燒個精光。誰知,那頭林火才淋熄了,這頭祁河便做了大水。
古縣令搖頭道:「雷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正是因為人心慌亂,才不能封廟。水患淹了田地,苦了百姓,他們無所依靠只能去拜河神。你把廟封了,他們豈不要更慌?」蕭雷正要再加勸說,還沒開口,就見一衙差闖了進來,邊喘邊喊:「大人!不、不、不好啦!有、有、有人掉水裡淹死啦!」
古縣令還沒說話,蕭雷先一把抓住那衙差,問道:「怎麼掉的?在哪裡?」那衙差結結巴巴講不出半句話,古縣令走下堂來,說道:「二狗子,你別慌,好好說話。到底怎麼回事?」
二狗子深深換一口氣,才道:「下遊的人在水邊發現了一具屍體,說是淹死的,但死狀可怖,那邊已經鬧起來啦!」古縣令道:「快帶我去。」蕭雷又道:「大人,下遊水患嚴重,讓卑職與仵作去好了。」古縣令擺手道:「使不得,我須得看看去。」說罷兩人抓上仵作陳叔,隨二狗子出城去了。
一行四人急急趕到下遊,因為大水的緣故,黃泥濕溻,田間更是已成澤國。岸東水邊躺著一具屍體,人群圍在遠處,各自竊竊私語,都不敢上前去,連二狗子也磨磨唧唧不願過去。古縣令幾人上前一看,登時驚了,仵作陳叔見過不少死人,此時也嚇了一跳。
只見那死者雙眼大睜,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似的,一張嘴也張到極致,像是厲鬼索命一般。淹死之人大多屍身浮腫潰爛,此人卻皮肉幹扁,只有胸膛腫脹。陳叔蹲下來,輕輕敲拍那腫脹之處,回頭向古縣令說道:「肺內積水,確是淹死的。看樣子,方死沒多久。」話音剛落,卻見一股青綠色污水自那嘴裡湧了出來,群眾又是一陣驚呼,二狗子已經看不下去了,扒著樹邊直乾嘔。
陳叔皺了皺眉頭,湊過頭去嗅了一嗅,道:「大人,這屍水裡,竟然有股檀香之氣。」
古縣令撫著山羊鬚,回頭向人群喊道:「是誰先發現這人的?」一老婦人應聲而出,回道:「稟縣令老爺,是老身先看到的。那時嚇煞老身了,就回村裡叫了人來。」古縣令又問:「你見到時,這人已經是這樣了麼?」老婦人點點頭,古縣令還想問話,卻聽到陳叔「咦」的一聲,喃喃道:「奇怪、奇怪。」
古縣令轉回身問道:「怎了?」陳叔在屍體肚腹上輕按幾下,臉色大變,猛的扯開那濕透的外衫,衫裡衫外與屍身上已經沾滿黃泥,陳叔取過一支木條將黃泥刮開,卻見這人胸腔雖然腫脹,肋骨中下幾寸卻微微往內縮進。蕭雷也蹲下來查看查看,卻見肚腹平滑,不見任何傷口,便問道:「陳叔,這是怎麼回事?」陳叔道:「這⋯⋯這人肚子裡少了甚麼,像是肝沒了。」
陳叔聲音雖不大,在場卻個個聽得清清楚楚,登時群眾嘩然。一人尖聲怪叫,喊道:「是河神動怒了!是河神動怒了!」蕭雷又好氣又好笑,見古縣令不發話,就朝那人厲聲說道:「你莫要妖言惑眾,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幹的事,也叫你胡扯到一塊去了!」
那人撲通跪倒在地,連聲道:「古大人、蕭捕頭,小人不敢胡說啊!小人姓張,以打魚為生,這片水數我最熟悉了。可是自打白虎山上起了火,魚沒了,水長了,還時不時有飛禽走獸屍體落在河邊,都是被挖了心肝的呀!這肯定是我們觸怒河神爺了,河神爺要懲戒我們哪!」張漁夫話還沒說完,已經有幾個人躬身搶到水邊,雙膝一跪,就著一地汙泥磕頭,拜起河神爺來。蕭雷連翻兩個白眼,實在哭笑不得。
古縣令終於發話,說道:「漁夫,這種話莫要胡亂散播。是天意是人為,本官定會查個清楚。」又轉對蕭雷道:「雷子,你讓村民都回去。這位大娘恐怕不方便隨我們回縣衙一趟,你隨她去做些筆錄,便回衙門來。」蕭雷拱手應道:「是。」古縣令又回身說道:「陳叔,我們把屍體帶回衙門好好查驗。二狗子,快來幫一把。」二狗子聽了,表情像是喝了黃蓮水一樣,哭喪著臉攤開一副擔架,將屍體抬了上去。
蕭雷別過古縣令等人,費了好生周折,好不容易才將眾人都攆了回去,便隨老婦人去了東邊的柳葉村做筆錄。那老婦知道的,其實也都跟古縣令講了,蕭雷見沒甚麼線索,便又四處問了張漁夫的家址,尋他去了。到了張家,張漁夫恭敬問道:「蕭捕頭,你怎麼來啦?」
蕭雷說道:「張叔,你見過那些禽獸屍身,現下都在哪裡?」張漁夫答道:「早都燒啦!我都是在水裡和河邊找到的,怕會鬧出來疫病,所以都見一個燒一個。」蕭雷又問了幾句,始終沒問出甚麼端倪,只好作罷,向張漁夫道別。
張漁夫送蕭雷到村口,道:「但願三天後,大水就散了。」蕭雷問道:「此話怎講?」張漁夫一臉驚訝,反問道:「蕭捕頭不知道麼?三天後我們三鄉十一村要大祭河神爺,興許河神爺高興了,這水患便散去了。」蕭雷一愣,急忙問道:「祭河神?要怎麼祭?誰策劃的?縣令大人都知道麼?」張漁夫自覺是說漏了嘴,唯唯諾諾不敢再講,蕭雷吼他一聲,他才道:「沒有上稟古大人,怕、怕他不許。村長們商量,要給河神爺娶媳婦兒⋯⋯」
蕭雷聽得怒火攻心,撇下張漁夫便往縣城奔去。張漁夫楞在原地,一拍腦袋,心道:「不好,壞事情了。」想罷也急急跑開,找村長去了。
回到縣衙,蕭雷將祭河神的事稟報古縣令,再三請求要封鎖河神廟。古縣令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准了,寫了封條交給蕭雷,道:「只怕封了廟,村民還會一意孤行。這些天,你帶些人在河邊巡視,不要讓村民亂來。」蕭雷接過封條就要離去,古縣令叫住他:「雷子,你先隨我來。」說罷帶著蕭雷到了公堂後的暗屋。
陳叔才將屍體上的污泥清理乾淨,就見他倆走進來了。那屍體上覆著一張白布,古縣令掀開一頭,只見那人死不瞑目,仍然是一副瞪目張口的摸樣,好不駭人。現在屍體也乾了,古縣令本想問問蕭雷可否認得此人,卻先起了疑心,湊近仔細看了看,發現這人臉上有一片片黃白色油脂粉片,極薄極小。陳叔也見到了,奇怪不已,說道:「這剛才明明也未見到這些粉末。」說罷用木條輕輕刮下來些,拿到鼻前聞了一聞,道:「又是檀香,還夾雜幾道其他香味。」
古縣令撩開屍體一邊的白布,只見手上臂上也有這種粉片,屍身別處卻沒有,脫口便道:「澡豆。」蕭雷問道:「澡豆?」古縣令又道:「這人定不是落水而死,而是在他處被淹死了,再丟到河裡的。」
蕭陳兩人疑惑,古縣令便接著道:「有錢人家沐浴時好用香末,用的是上好香料和豆屑制成,洗時塗在臉上手上,有時還和著香油同用,油脂殘留。想必是之前屍身濕水看不出來,現在乾了,自就現出來了。」蕭雷問道:「難不成,這人是洗澡時,被人按在浴桶裡淹死的?」
古縣令道:「這聽著荒謬,恐怕卻是事實。此人嘴吐污水,卻帶有檀香之氣,想必是那澡豆香末落在浴水中,被他吞了。」
陳叔又道:「只是,這人腹中確實少了臟腑,不過胸前後背都不見傷口,這也太怪了。」
古縣令想了想,道:「一個人的臟腑不可能就這麼不翼而飛,總該有傷口的。」陳叔道:「從前聽人講過,說有厲鬼會伸手從牛馬後竅扯出肝臟活吃,這⋯⋯」
蕭雷打斷陳叔,嗔道:「陳叔,怎麼連你也扯上這鬼怪之談?」
古縣令沉吟一陣,說道:「陳叔,先不急開屍查驗。雷子,你差幾個捕快衙差四處問問,看有沒有大戶人家丟了人。河神廟的事,你也先去辦了罷。」
蕭雷別過二人,照古縣令吩咐遣了人出去查探,取過一套鎖鏈,便帶著捕快張小元往河神廟走了一遭。
祁河說長不長,上遊連白虎山,縣城在中遊,往東南去便是下遊三鄉十一村,那河神廟正在中、下遊之間。祁河大水,已經有兩個小村徹底淹了,村民有些暫住到鄰村去,有的跑到縣城了,還有十來人,幹脆躲到河神廟裡。
蕭雷見這些人無家可歸,實在不忍心將他們往外趕,想了半天,一咬牙,自作主張地讓張小元領他們往縣城去,先到縣衙堂前寄身,也算是片瓦遮頭。待人都走光了,蕭雷將廟門用鐵鏈鎖好,上了封條,又沿河巡視一番,回到城裡已是戌時。古縣令已經安置好那十幾難民,也未對蕭雷加以苛責,只叫他回家歇息去了。
奔走一天,蕭雷也累了,回到家中便把佩刀一卸,坐在藤椅上閉目養神,卻聽得一人哼笑一聲道:「承天怎麼折騰成這樣?」
承天乃蕭雷表字。蕭雷半睜只眼,斜斜瞄去,只見屋內另一頭,那人坐在書桌旁,正低頭寫著甚麼。蕭雷重新閉上眼,道:「秋涵,你不知道,下遊出人命了。」
那喚秋涵之人姓江名斂,是個教書先生。蕭雷家住城西閑巷後一瓦房小院,靠衙門補給銀拮據過日子。這小房院也是租來的,一日竟也要得數十文。近兩年附近經常走火,古縣令撥了許多銀兩救火救災,補給銀越來越少,差點便租不起這個小院。恰好那時城裡新來了個先生,也是一窮二白的,便搬來與蕭雷合住合租。
江斂文質彬彬,也是俊朗不凡,與蕭雷歲數相若。這一文一武兩個俊郎,若不是家徒四壁的一對窮光蛋,恐怕那院前門檻早就叫媒婆冰人踏爛了。
江斂正在批閱學生文章,頭也不抬地問道:「怎麼出人命了?」蕭雷見幾上放著倆饅頭,取過一個來便啃,道:「有個人被害淹死了,還被丟到河裡。」江斂又問:「找到凶手了麼?」蕭雷道:「還沒。倒是探聽到柳葉村那邊正准備找個大姑娘活祭河神,說是要給河神爺娶媳婦。」江斂蔑笑一聲,道:「真是不經之談。」
蕭雷點點頭,雲淡風輕說道:「對,所以我回頭就把河神廟給封了。」
江斂先是愣了一愣,忽地喝道:「你瘋了?」
蕭雷翹著二郎腿,嚼著饅頭,道:「吶,我就封了。」
江斂知他是會錯意了,卻也不惱,只笑笑道:「甚麼時候瘋的?」蕭雷想了想,道:「也就個多時辰前罷。」江斂氣結一笑,又道:「這裡的人,長久以來不拜土地不拜山,就拜一個河神。你把廟封了,豈不要惹得人神共憤?」
蕭雷不以為然,問道:「秋涵也信河神麼?」
江斂反問道:「承天不信?」
蕭雷搖搖頭,道:「天道遠,人道邇。我不是不信,只是更信事在人為。若拜河神有用,為何大水遲遲不散?這河神不也太沒用了。」
江斂應了一聲「也是」,便低頭繼續批閱。過了半餉,又輕喚一聲「承天」,蕭雷應著,卻聽得江斂淡然說道:「你若哪天遭了天譴,定是你那張嘴害的。」
蕭雷白白討了個沒趣,也就逕自去打水洗漱,不搭理江斂。在大水裡跑了一天,衣擺鞋襪早就沾了泥巴,又折騰半天,才把官服洗乾淨了,正准備去睡,回頭見正屋仍然燈火明亮,便又去給江斂打了個招呼,說道:「秋涵也早些歇息罷,不早了。」江斂專注批文,只冷冷清清應了一聲。蕭雷不好打擾,也就回屋睡去。
沉沉睡到深夜,蕭雷忽地被一陣頭痛驚醒,怎麼也睡不著,起身探頭往窗外瞧瞧,已是四更天。夜闌人靜,唯有零碎蟲鳴傳來,剛要關窗,屋外忽然傳來「砰」的一聲,蕭雷頓了一頓,向窗外喊道:「秋涵,是你麼?」不見回應,蕭雷心道:「難道有賊?竟敢偷到我家裡來了!」想罷披衣點燈,提上佩刀走出臥房。
正屋兩旁一邊一個臥室,蕭雷江斂各住一間,此時江斂那邊正傳來陣陣窸窣之聲。蕭雷放輕腳步走過去,正要敲他房門,卻聽到身後「嘀嘀嗒嗒」幾點水聲,緩緩轉過身來,猛地對上身後暴睜著一雙眼。
蕭雷倒吸口氣,只見那銅鈴似的眼下一張嘴詭異大張,湊得極近,嘴裡一條舌頭僵硬泛青,不住往外溢水,不正是那河邊屍體模樣麼?那張臉可怖至極,比白天見到的更要滲人,蕭雷雖膽大,也不免心神一慌,不知是死人詐屍,或是冤魂遊蕩。
只見那鬼漸漸後退,又往院中飄去,直直穿牆過壁進了廚房,蕭雷壯起膽子跟了過去。一開門,就見那鬼站在灶前,左手指著灶上一個壇子。蕭雷不解,但也朗聲說道:「你若有冤,盡管說與我知,定會還你公道。」
那鬼不發一點聲響,只死死指著那壇子,又伸出右手,撥開前襟來回按著胸前正中之處,按了一陣,忽然扯開胸前皮肉,伸手到體內亂掏,掏出來一塊模糊血肉,左手仍然指著壇子。
蕭雷看得目瞪口呆,已經講不出話來,身後又忽地傳來一聲「承天」,回過身來,只見是江斂提燈站在院中喚他。再回頭去看廚房內,哪裡還有甚麼鬼魂?便上前取過那灶上的小壇子,打開一聞,原來是黃酒。蕭雷萬分疑惑,想要跟江斂說,抬頭一看,連江斂也不見了蹤影。蕭雷心中一驚,抱著一壇黃酒跌坐地上,不久竟然便倚著灶邊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