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羅里站在自家門口，不可置信地望著虎視眈眈的女人們，「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拜託，羅里，只要幾天就好！」他的妹妹喬伊絲雙手合十，溫暖的褐色大眼散發澄澈光輝，紮著一頭寬鬆亞麻色髮辮又脂粉未施的模樣看起來很無害。
只是正在帶著外人入侵他家。
「我們說好了，別墅是我的。」羅里轉頭看向另一名有著深褐色長捲髮，束起高馬尾的女人，「不能讓客人睡在馬廄的大通舖嗎？」
「主屋客滿了，客人的要求是有獨立衛浴設備的單人套房，所以也不能在草地搭帳篷給他。」看起來相當幹練的褐髮女人抬頭望向羅里身後，「你平常也只會窩在臥室吧，這裡還有空房間。」
「瓊安，妳太貪心了，我們早就說過不能接那麼多客人，我們負荷不了。」羅里雙手環胸，不願意妥協。
他知道只要通融一次，以後牧場裡的大家都會心存僥倖，認為他這幢小別墅也能拿來當作住宿客房使用，反正他只是一個要滿三十歲了還住在鄉村郊外的單身男人，不會需要四間臥室。
可是這裡是他在牧場辛苦工作七年，並且同意了拋頭露面從事宣傳工作才得到的獨立空間，羅里有權維護自己的住所。
「我保證只有這一次，真的是很重要的訪客。」瓊安放緩了語氣，真誠地說道，「是蘭格夫人的兒子。」
一聽到這個名字，板著臉的羅里頓時動搖，「她要帶孩子來？」
「不，夫人目前在地中海渡假，聽說是她的兒子想過來看看，畢竟她想要投資我們的水療館。」瓊安說道。
「夫人不能一起來太可惜了。」喬伊絲還保有天真爛漫的性格，滿臉遺憾，「我可以帶他們一起騎馬的。」
「是來探查我們的吧？」羅里神情嚴肅地說道。
那位雍容華貴的和善夫人是他們的常客，對於他們這種家庭經營的鄉下牧場莫名情有獨鍾，這幾年來時不時都會來渡假，一待就是半個月。
對於他們來說，接待這種上流階層的客人總是如履薄冰，蘭格夫人在他們這裡都有專屬的沐浴用品和有機食品菜單了，可是看在兒子眼裡，恐怕會認為這些鄉巴佬是誘騙長輩拿錢出來投資的可疑人物。
「這次比較臨時，他是在工作空檔過來的，不會待太久。」瓊安說道，「米勒太太會過來幫你們準備三餐和打掃，你只要提供空間，遇到人點頭打招呼就好。」
羅里咬著下唇，一聽到得在自己的屋子裡碰到外人，有點不太情願，但還是點了點頭，「好吧，但下不為例。」
面前的兩個女人歡呼起來，擊掌擺出勝利姿勢。
「這是為了蘭格夫人，她太照顧我們了。」羅里無奈地說道，「讓她的兒子看看母親都在哪裡度假放鬆，讓他放心比較好。」
他們的生意曾一時蕭條，是多虧了蘭格夫人介紹的人脈，提高曝光度後才有所好轉。
「不過我沒有特別打掃，讓客人住這裡沒問題嗎？」羅里說道，立刻蹙眉警告從身旁想鑽入他家門口的瓊安，「脫鞋。」
「如果你這裡還不夠乾淨，整座牧場都該燒了。」瓊安翻了個大白眼，「這個鄉下小鎮有哪裡比得上生錯地方的時髦男同性戀家呢？」
沒打算耗費力氣和瓊安爭論刻板印象，羅里只是默默跟著進屋。
這裡確實和從祖父輩繼承下來的牧場主屋很不一樣，最近才剛翻修過，完全是照著羅里的喜好來裝修。
從時下流行的米白色牆壁、復古風的精緻家具，盆栽與地毯，都是他一個個精心挑選的，看起來就像是會出現在時尚雜誌的擺拍生活空間。
他知道牧場裡的保守硬漢工人們來這裡會非常不自在，如果是他的父親還在世時，恐怕會嫌惡地稱呼為娘砲風格，女性員工們則大多會像他的妹妹喬伊絲一樣，雙眼發光地參觀屋內。
瓊安脫了鞋，很冷靜地走進屋裡，和他討論要將二樓的哪一間房間當作客房。
作為年過三十以後才來到牧場生活的都會女性，瓊安不會對這點裝修大驚小怪，當年她工作的那個城市滿街都是比這裡還要漂亮的咖啡店和開放式辦公室。
羅里也很明白只有習慣自己蓋房子、鋸木頭做家具的鄉下人家，才會對這些刻意強調生活品味的裝飾感到驚艷。
他挑選的掛鐘、小矮櫃與燈飾都是網路上買到的平價商品，這些和真正的好東西有一段距離，他也曾短暫接觸過那種優渥的生活，明白在真正的富裕階級眼裡，這些裝潢擺設都透著廉價。
「我記得她兒子已經在管理公司，過得非常忙碌吧？」羅里雙手環胸，回憶起蘭格夫人開心誇耀自己兒子時透露的資訊，「年紀比我還大的金湯匙黃金單身漢，受得了這種鄉下嗎？」
「那種時常到處飛來飛去出差的商務人士，耐受力比你想像中要好。」瓊安說道，又聳聳肩，「如果他去哪都要替自己訂最好的房間，也該學學他的母親了。」
和其他自己選擇來鄉下度假，卻對於房間和飲食有諸多挑剔的客人不同，蘭格夫人簡直比一般中產階級的客人還要來得隨和，然而羅里還記得蘭格夫人曾用興味盎然的表情打量主屋交誼廳的燈具和掛毯。
那些是喬伊絲在市集購買的雜貨。
妹妹還以為夫人很喜歡她挑選的漂亮新家具而興高采烈，那天晚上他和瓊安上網研究一番，才發現那兩項雜貨都致敬了某個小眾的設計師精品品牌，而他們連那是仿冒品都沒發現。
夫人什麼都沒說，回去後寄來了一整組真貨，還附贈了桌巾和地毯──這些禮物的價錢加起來比他們牧場兩年的收入還要高，而真品的質感確實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對照之下，盜版貨簡直像是玩具。
牧場的大家開會討論之後沒有退回，因為他們很明白蘭格夫人只是用比較委婉的方式換掉了她覺得礙眼的東西，他們可不希望因為擺設太醜而失去一位常客。
「還好你沒有亂堆東西，只要先把窗戶開著通風一下就好，我們把床單拿去曬。」瓊安審視著二樓有雙人床的空房間，「客人明天一早就會到，如果客人要去主屋吃飯或參加體驗活動，再麻煩你接送了。」
「沒問題。」羅里點點頭，沒在意瓊安又多塞了工作給他。
鄉下地方的家庭牧場窮歸窮，私有土地還是蠻大的，要是讓客人徒步從別墅走回主屋，起碼要花上二十分鐘，他們自己在農場裡也總是用車代步。
「抱歉，哥哥。」喬伊絲湊過來小聲說道，「我知道這裡對你來說很重要，我們占用你的休息空間。」
回頭望向喬伊絲脂粉未施的臉龐，羅里的眼神頓時柔和許多，抬手摸了摸喬伊絲的頭頂，雖然指尖勾亂了喬伊絲用辮子紮起的頭髮，好脾氣的妹妹完全不在意。
「算了，反正我最近比較不忙。」
「那你多回幾封廠商的訊息呀，這種賺錢的時機可不會天長地久。」房間裡傳來瓊安的吩咐。
「我們不能依賴這種收入，要是弄個不好產生爭議，影響到牧場就糟了。」羅里正色說道，「這年頭瘋子太多了，我們承擔不起。」
「你太古板了，這個年代人人都想從網路賺錢，網紅可是蟬聯了好幾年現代學生的夢想職業前三名呢。」瓊安搖了搖頭。
「我又不是網紅。」羅里蹙眉，試圖做出區別，「我又沒有什麼特殊才華或專業。」
「聽起來就像網紅？」瓊安說道，「我早就知道你那張臉能替我們換一點現金的。」
羅里撇下嘴角，翻了個白眼，而喬伊絲像發現人類們氣氛不太好的小狗，慌慌張張地在他和瓊安之間踱步打轉，只差沒發出嗚嗚哼聲表現焦慮和關心。
這時，羅里放在口袋的手機響了，他立刻接起，「媽，怎麼了嗎？」
過了幾秒，他的肩頭垂了下來，「知道了，我現在過去。」
「還好嗎？」喬伊絲開口問。
「有觀光客在找你？」瓊安問道，「我們整理好房間就會走。」
羅里點了點頭，「我去主屋一趟。」
「掰掰，大明星！」
在瓊安調侃的道別聲中下樓，羅里嘆了口氣，一邊摸索車鑰匙一邊來到屋外。
他的卡車就停在別墅外頭，這裡沒有停車場的概念，畢竟這片土地的範圍內都是他家，但現在因為開放觀光，附近立了幾個告示牌，包含「私人土地禁止進入」、「郊外有狼，看好小孩」，還有一些已經斑駁了但沒有撤下的牌子「屋主有槍」。
至今為止羅里沒有遇過要用槍才能解決的人際衝突，可是這在上一輩很常見，不只是用來打獵，在無差別槍擊案造成恐慌之前，他們這種鄉下家庭用槍是很普遍的，包含對人。
他的老爸就對著半夜想要去喬伊絲房間的倒楣青少年開過槍，一路把那個年輕人逼回無照駕駛開來的車上。
他的堂哥傑克以前也曾偷跑去鄰居家的湖游泳，最後光著屁股被霰彈槍追著跑過。
畢竟荒郊野外，誰也不知道鬼鬼祟祟跑進土地的是想要入舍搶劫的歹徒，還是偷竊牲畜的宵小，又或者是自以為在玩卻喝醉燒毀農舍倉庫的年輕人，老一輩對於闖入的外人、鄰居家的屁孩總是十分不客氣。
身穿合身的襯衫與長褲，體態纖瘦的羅里爬上卡車前座，他和這台老舊卡車非常不搭調。
換做是在城裡讀大學和上班的那段時間，他根本不會跟開著這種車的男人扯上關係，然而現在的羅里就成了天天都以這種車代步的男人。
在塵土飛揚又不時需要載運飼料貨物的鄉間，羅里也不會傻到去養一台時髦的轎車。
卡車發動，沿著主要大路行駛十分鐘後，漸漸就看得到人煙。
「嗨，老闆。」經過的工人對他舉手示意。
羅里點了個頭，直到今天都還不太習慣這個稱呼，表情有點僵硬地微笑。
主屋附近就能看到遊客的身影，今天的馬場體驗活動結束了，不過還是有一些散客留下來踏青觀光，餵餵山羊。
而且他們有提供住宿和久居的方案，一些客人已經認得他的車，他一駕駛到主屋附近，立刻就引起觀光客探看。
「羅里！天啊，可以拍個照嗎？」他才一下車，就有一名金髮婦女尖叫，引來了附近的其他觀光客。
「當然可以。」看著像喪屍一般湧來的民眾，羅里忍著逃跑的慾望，揚起嘴角親切地接待。
「我是為了你來的！」
「我的姊妹都超喜歡你，我們刷了好幾個晚上才排到住宿名額。」
客人們一邊拿著手機湊過來自拍，一邊語氣高昂地表白，「我們都支持你！」
羅里現在已經學會教訓了，他的回應是望著鏡頭微微瞇眼加深笑意，而不是顧著禮貌回話，結果被拍下一些醜照片放上網路炫耀。
「謝謝你們來玩。」結束一輪自拍後，羅里微微頷首，和每一位在場的客人對上目光，並禮貌地輕輕拍了拍將整個胸部都貼上他的興奮女孩背部，稍微退了一步表示擁抱結束。
羅里一邊揮手，一邊朝著主屋撤退，遊客們也興奮地和他揮揮手，很滿意羅里友善的服務。
畢竟他不是真的偶像明星，對他有好感的客人們也不會真的表現太過狂熱，羅里掌握好了應對進退，只要不慌不忙，遊客也會跟著冷靜下來，就跟面對動物時差不多。
他們家的主屋前廊本來就有一排桌椅，以往是家人和鄰里閒聊串門子用的，可以一次容納好幾個大家庭，如今那些位置坐滿了喝咖啡的觀光客，他的視線餘光看到好幾位客人眼神發亮地盯著他看，羅里迅速走進主屋。
如今剛進門的客廳也變成了招待大廳，門口有負責登記安排行程的員工，室內則是咖啡酒吧，也坐著不少客人。
原本他們的牧場只接受預約體驗行程和住宿的客人，可是這幾個月預約不到名額，還直接開好幾個小時的車大老遠跑來的客人實在太多了，他們也不能放任客人踐踏牧場草地，在他們的私有土地隨意走動，這裡沒有足夠的人力監督管理。
後來，他的母親自告奮勇在家裡經營起咖啡酒吧，招待這些只是想來湊湊熱鬧的觀光客。
只提供酒水是最簡單的，不用備料和管理食材庫存，不過他和瓊安都不希望小鎮上的酒鬼聚集過來他們牧場，三更半夜不願離去又將地板和廁所吐得到處都是，所以他們堅持只提供啤酒以及咖啡茶飲。
瓊安原本對於經營餐飲店不以為然，認為以他們的客流量來說利潤太低又吃力不討好，不過這幾個月試營運下來，母親得心應手，沒有遇上太大的麻煩。
畢竟母親帶著孩子在牧場幹了二十幾年體力活，泡泡咖啡、打掃清理環境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
他們原本耳提面命別準備餐點，母親從偷偷炒蛋和培根餵客人，到現在明目張膽在小黑板上寫下各種三明治和濃湯的今日套餐了。
至少母親聽進了瓊安的定價要求，沒有用銅板價賣咖啡，他們的家庭咖啡酒吧完全比照觀光區，一杯咖啡要價上百元，菜單也沒有固定，每天母親煮什麼客人就吃什麼，結果生意興隆，客人們都出來玩了，很樂意付錢享用餐食和休息的空間。
幾個月下來營業額很不錯，甚至直逼牧場裡的體驗活動門票，讓羅里的母親十分得意。
「媽，我來了。」羅里直直走向半開放式廚房，「需要幫忙嗎？」
他的視線放在一旁客人手中的冰涼啤酒上，可是他擔心大白天喝酒會傳出不好的傳聞。
「有人找你。」正在煎東西的母親頭也不回地喊道，「是有預約的客人。」
羅里不太意外，母親每次喊他過來幾乎都是為了粉絲，他已經感受到了旁邊兩桌客人興奮的目光，但他想先喝點東西。
室內充斥著培根和炸物的香氣，在羅里到來後有種奇妙的牽制氛圍，很多人偷偷從位置上看他，卻沒有上前來打擾。
「你是藝人嗎？」吧檯邊一名度假裝扮的白人中年男人拿著啤酒瓶，好奇地打量羅里。
即使只是穿著簡單的襯衫與長褲，進門的這名青年依然十分引人矚目，身形比例在人群裡十分突出，九頭身的修長體型彷彿等身打造的精緻人偶，似乎一手就能掌握的巴掌大臉龐面容俊俏，貴氣的烏黑短髮與雪白肌膚，一雙漂亮的金棕色眼眸，像極了藝術片裡會出現的美麗青年。
「呃，不是。」羅里尷尬地笑笑，「但是我上過一個綜藝節目。」
「什麼綜藝？說不定我看過。」中年男人燃起了興趣，瞄了眼羅里身後看起來十分興奮的女孩子。
那幾個穿著細肩帶小可愛和熱褲的女生幾乎快坐不住了，互相推攘著想上前搭訕。
「沒有在電視台播，是串流平台上的網路小節目。」羅里聳聳肩，盡可能粉飾太平，「全季才十集，而且我只出現一下下。」
「聽起來很有趣。」中年男人友善地說道，卻沒有追問節目名稱，達到了羅里想要的效果。
如果男子追問一下，會發現《慢速戀愛》非常耳熟，最近幾個月時常出現在各種媒體報導，是社群網站的熱門話題，就連電視新聞也播過他們的近況和各種節目裡的精華片段。
而且最有趣的是，他一個徹頭徹尾的男同性戀，混進了這個異性戀的真人秀戀愛節目裡出演。
錄製前瓊安說反正這麼多年來，羅里的感情生活趨近空白，單身的時間長到跟守貞的修道士沒兩樣，說不定能夠混水摸魚過去。
雖然節目播出沒多久，他們就知道這是個大錯特錯的想法。
「一號桌，人家是特地來找你的。」母親遞給那個中年男人一盤剛炸好的薯條，一邊跟羅里說道。
「我可以先喝點東西嗎？」羅里盯著吧檯裡的咖啡壺，想在招待客人前提振精神。
母親替他拿了個乾淨的馬克杯，倒滿黑咖啡，一邊開口，「也好，你去和他併桌聊聊吧，畢竟是要一起住的室友。」
「什麼？」羅里接過杯子，眨了眨眼，「你是說週末入住的客人嗎？」
「啊，他早上有打電話，說臨時有空檔能不能提早過來，我忘記轉達瓊安。」老媽拍了下額頭，但看起來並沒有真的很在意，「反正整理一下，總是有地方能睡吧。」
羅里深吸了一口氣，成年子女早就很明白，和老人家爭論只會讓自己平白怒火中燒，他乾脆跳過了這個步驟，端起杯子喝了幾口咖啡。
趕在女孩們鼓起勇氣走過來搭訕前，羅里轉身走向窗邊的一號桌。
那邊是用兩張矮沙發拼湊出來的雙人座，卡在角落，偶爾晚上沒什麼客人時，羅里也很喜歡窩在那個地方喝茶發呆。
當他打起精神擺出待客笑容時，坐在那個位置上的金髮男人也抬起頭來。
羅里直到此時此刻才發現坐在那裡的男人身形高大，即使是坐著也很有存在感，一雙藍眼睛直直朝他望過來，彷彿早就盯著他的強烈視線，讓羅里下意識地渾身一震。
差一點摔碎了手裡的馬克杯。
金髮碧眼的高大男人望著羅里，微微彎起了嘴角，露出心照不宣似的微笑。
羅里腦子還一片空白，皮膚上卻竄起了雞皮疙瘩。
──這不是巧合，對方也認得他。
就連和他在城市裡就認識的瓊安都不知道，羅里其實不是什麼疑似無性戀的禁慾人士，只有眼前的這個男人，知曉他年輕時那段汙穢不堪的荒唐事跡。
對於羅里來說，那是遠比在全球觀眾面前扮演異性戀還要可怕的過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