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September 1
二〇〇三年，香港。
京士柏山坐落九龍半島中心位置，就在彌頓道中段東面，一座山頭仔，不算大，但五臟俱全。一句講完，就是窮的富的吃的玩的上學的看病的滅火的，都有，連天文台都有個。平時來行山的人不少，不過像現在天未全亮的時分，行山徑還是安靜點，公園這邊，來晨運的多些。
北邊窩打老道消防局旁有一條「天梯」，幾百級石階，從地面直通山上公園，大多都市後生仔爬到一半，宛如韓愈當年爬華山，上不去、下不來，掛在扶杆上搓腿喘氣。等咬著牙爬到樓梯頂，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停也停不下來，自顧自地忍不住繼續向前走，正好晃蕩進公園的田徑跑道，順著路，硬著頭皮再走兩圈。
不過這點樓梯仔，難不倒拜住。
拜住不緊不慢，一步接一步，如履平地走到最頂，拉拉筋舒展手腳，氣定神閒，開始晨跑。
這個時候出來晨運的，還是老人家居多，拜住常來，自然不少人認得他。幾個阿伯聚在一起，朝拜住喊「早晨」，接著總會有人說句：「靚仔真有毅力，日日都來！」
拜住微笑著揮揮手，禮貌地回聲招呼。有時他們會抓他一起打羽毛球，有時叫他來一起耍耍太極，有時候下起毛毛雨，就躲在亭子裡面下象棋。人老了就喜歡說「想當年」，下棋是其次，吹水才是第一位，阿伯們啰裡啰嗦複述著一樣的故事，半天才將卒仔推前一步。但拜住不介意，別人叫他一起，他就答應，他來者不拒。
果然，才跑了二十分鐘，就被喊去打羽毛球。公園阿伯個個身懷絕技，拜住有意謙讓，總是在滿地撿球，倒是無所謂，正如阿伯常言：「執波都係運動，練腹肌嘛！」
平時拜住也會笑笑，不過現在卻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表，說要走了，阿伯還以為他不高興了，拜住拿毛巾擦擦汗，只說是今天要早點走。
一個阿伯問他：「查Sir，今日這麼早返工啊？」
拜住正在找他的水瓶，喝上幾口，才答：「九月一號，怕遲些滿街是人，今天就早點走了。」
又到每年開學日，京士柏山頭附近就好幾間學校，甚至還有兩間名校，再過一陣，街上就該跑滿校車了。
順著天梯回到馬路，已經快六點半，天都亮了，彌頓道、窩打老道兩條大路逐漸忙起來。拜住橫過彌頓道，順著廟街南行回家，一路到佐敦道，過馬路右轉上坡入巷仔，有座大廈正門藏在這裡面。回家匆匆洗個澡換身衫，又出門了。樓下街口茶餐廳剛開門，拜住打包一杯茶走，拿著繼續往南邊走，等過馬路時趁熱飲一口，歎了歎，還是覺得有點太甜。
現在這個時代好像很少飲鹹奶茶，茶走比普通奶茶香點，但還是甜。滄海變桑田，人的口味也變，現今有酸苦的法酒、甜膩的乳酪，他還喝過鹹的宜母汽水，現在管那個叫鹹檸七。
不過在輪迴好多好多世後，拜住對世人變化早就不覺奇怪。如今他也不挑，他來者不拒。
拜住還是走得慢了點，到尖沙咀警署時候，已經是各色各樣校服滿街走，學生們吱吱喳喳，嗓門一個挨一個大，跟同學說著暑假趣事。拜住揉了揉太陽穴，轉身走入警署。
警署正門面向彌頓道，背靠九龍公園，拜住從後面進去，到更衣室換上制服。拜住的領帶總堅持繫溫莎結，只因更對稱，鏡子裡的淺藍襯衫標示著他被降下來的職級，但依然被熨得一絲不苟，對鏡收拾得整整齊齊，才到樓上辦公室去。剛出電梯，手裡的茶走正好飲完，順便又在電梯口汽水機買瓶水。
今天辦公室的裝潢有點不同，兩間辦公室的門窗玻璃上貼了些彩帶，休息室門上也有，還有條橫幅：楊督察、陳警長調職歡送會。
字是拜住寫的，前晚幾位警員拉住剛下班的他，說他毛筆字寫得好，請他幫忙寫下。拜住第一張還寫錯了，幾個世紀過去，拿起毛筆還是慣性從右開始，寫完前三個字才反應過來，好在還有後備紙。
等更多人到時，拜住已經坐在辦公桌後，帶著副黑框眼鏡，往鍵盤上敲敲打打。尖沙咀警署亦是油尖區總部，八月上旬掃黃組在廟街端了幾個淫窩，平時捉一個都要忙個通宵，這次夠大鑊，一直忙到幾天前才算完。拜住屬於行政部，現在還有些文件要他作最後整理，拜住翻出需要的電子檔案，簽署幾分人事報告，剛舒口氣抬起頭，旁邊桌的女警長湊過來，說中午在休息室給兩位長官慶祝，有批薩有蛋糕，查警長一定要去。
行政組督察歐陽樂華在油尖區才幾年，但警署警長陳永華在這裡混了二十年，算是德高望重，明日起調去港島中區，大家都捨不得。
雖然都叫警長，但警署警長依然比他們普通警長高一級，調職的兩位都是行政組人員，算是拜住頂頭上司，拜住想不去都難，點點頭答應了。
因為是兩位長官最後一天，氣氛比較放鬆，大多是去祝賀幾句，樓下行動組和刑事組也來串門。快到中午，行政組樓層難得熱鬧起來，拜住看眾人都去休息室了，惟有收好面前文件，跟了過去。休息室裡幾張長檯拼在一起，批薩、意粉、炒飯、小食樣樣齊全，同事拿紙杯斟了可樂遞來，拜住擺擺手婉拒，另外倒了杯檸檬茶。
記得有一世生在美國，似乎是上世紀初，那時的人會在可樂裡加可卡因，拜住飲過一次，從此列入黑名單。
旺角總部有位黃警長過來湊熱鬧，是陳警長多年老友，看看差不多人齊，率先舉杯祝賀，大家以果汁汽水咖啡茶代酒，祝兩位「華哥」日後平步青雲。陳警官快五十歲了，笑說：「不求平步青雲，但求平平安安就好！」
黃警官推他一把：「聽聞中區那邊好沒人情味的，你別得罪人啊！麻煩歐陽幫辦，過去之後多多關照我兄弟啦！」
歐陽督察比陳警長還後生，平日是個冷面判官，一聽也笑了出來。黃警官又搭著兄弟肩膀，故作歎息：「唉，以後找你飲茶都難咯！」
休息室內有部電視，此時正好播午間新聞，有人過去準備關掉，幾個字眼卻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力。拜住剛拿紙碟裝片批薩，聽到「長天集團」四個字也擰過頭去，不自覺走到電視前。
「長天集團董事原俊仁就事件接受訪問，譴責香港警方於證據不足情況下，對其獨生子原嘉龍進行刑事拘留……」
西九龍各分區盯著原氏父子很久了，上星期逮著個機會，在尖沙咀將原嘉龍拘捕，結果沒幾天又放了。電視播出原嘉龍被釋放鏡頭，刑事組同事看得有火，沒眼再看，轉身吃東西去。拜住還在看新聞，又聽到房間另一邊的討論，是黃警長問繼任人選，不禁豎起耳朵。
歐陽督察答：「還沒有正式人選，先從西九龍總部調個大幫過來代理一陣，好似叫……Parsa Shek。」
黃警長有點驚訝：「嘩，居然是他？」陳警長聽著名字奇怪，問：「鬼佬啊？」黃警長搖搖頭：「香港人，姓石。不過聽說小時候在新加坡，所以英文名少見，我們旺角那邊都知道他，西九龍明日之星來的。」「這麼厲害？」「還很後生呢。以前在港島總部情報組，兩年前突然轉去保護證人，不知道去了哪裡，半年前才回來。那會兒西九龍不是有個O記幫辦降級麼？正好被他頂了，沒多久就升大幫。」
說到這裡，歐陽督察「噓」了一聲，陳警長也拍拍兄弟手背，朝拜住背影打眼色。
黃警長瞪大眼，細細聲問：「就是他啊？」
拜住倒是不介意別人拿他當談資，識趣假裝沒聽到，匆匆吃完批薩，藉故有事，笑著打招呼出去，讓他們盡情聊天。
「傳聞說他被調去飛虎隊，原來是在你這裡啊？」
「可能想著還有機會升回去吧……聽說是想留在西九龍，寧願來做文職。」
拜住前腳出門，又有幾位同事一起過去八卦。
「位置都被頂了，查Sir翻身渺茫啊……」
「欸，代理幫辦就是頂他位那個，豈不是冤家路窄？要委屈藥神咯。」
「藥神？」
「他叫白朮，藥材那個白朮，以前我們叫他藥材仔，後來聽說他曾是O記大人物，就改口叫藥神了。」
「新來的坐他位、管他事，是個人都會委屈吧？藥神是有點慘，『幫辦』跌『沙展』，還是文職。聽說他本來也快升大幫，鬼知道竟出了那件事。」「甚麼事？」「半年前他有次出手重，打傷個疑犯，結果那陣子西九龍部分警察身份資料洩露，他是其一，轉頭就被人告了。」「這麼巧？」「時也命也，只能算他運氣不好了。」
拜住隱約聽到幾句，不甚在意，比起自己的八卦，更在意剛才的新聞報道。以前在O記——就是「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時，拜住正搜集長天集團洗錢證據，剛有一點頭緒，就惹上官司，上頭想保他都難，惟有先踢出西九龍重案組。
幫辦跌沙展，白衫換藍衫。拜住看著名牌上「查白朮」後面，印著SGT三個字母，其實還好，至少沒讓他降到警員，大熱天時出去巡街。
冷氣機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發明，拜住有時候會想，如果幾百年前就有這機器，大元朝的皇帝也許就不用北上避暑，也許……算了，「如果」本就是最無趣、無益的猜想。
晚上下班前警署內又是一輪感觸，陳警長叫大夥兒去尖東飲幾杯，連從不應酬的歐陽督察都去，有些警員還要輪值，說晚點再過去。有人來喊拜住同行，平時拜住來者不拒，都會奉陪則個，但今日一反常態，禮貌地拒絕了邀請。
回家路上拜住路過便利店，買了一瓶莎當尼，旁邊士多的電視在預告下週的一場紀念演唱會，紀念上半年逝世的一位天王巨星。拜住扭頭邊走邊看，他對英年早逝的人總有無限憐憫，那位巨星去世時才四十多，對這個時代來說，尚自年華正好。
也許是巨星生辰將至，廟街附近不少牌館歌室，都有人唱他的經典歌曲，順著大門開闔洩出街上。那唱功令人不敢恭維，但歌還是好歌。拜住剛到家樓下，正好聽到馬路對面幾句歌詞：「心跳呼吸正常，工作休息照常，所有的往事來年無痕及癢……」
拜住腳步一滯，那邊門已闔上。
今晚拜住沒甚麼胃口，吃個蘋果就去洗澡，洗完收拾一輪，在廚房裡到處找開瓶器。這時手提電話響了，拜住翻開蓋看，是條短信：「好想你啊，要不要來我家？」拜住簡單回句「今晚有事」，關了電話。
一個人住久了，家裡餐具都是單件，唯獨玻璃酒杯，他有兩隻。好不容易找到開瓶器，熟稔地開了那瓶莎當尼，拿上一雙酒杯，到客廳裡去。
香港出名寸土寸金，拜住家不大，但足夠。大門進來右邊一個開放式廚房，前面是個吧檯式長餐桌，隔開客廳。客廳也放得下沙發、茶几，茶几下鋪張深藍地毯，屋內其餘佈置，亦是藍、白兩色為主。拜住坐在地毯上，斟酒，一杯放在面前，一杯推向對面。
如今很難找得到潼酒，法酒也不是以前熟悉的那種，姑且用最接近的葡萄酒，聊以慰藉。茶几上有個月曆，拜住順手取來，目光停在今日那格。
九月一日，星期一。旁邊還有農曆：癸未年八月初五。
六百八十年前的今日，他與至愛死於一場叛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