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生-全

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黃庭堅《歸園樂引-暮雨濛階砌》

 

方懷者,表字汝童,淮南一舉人也。此人自落地至今,廿年光景,一言以敝之:雨打黃梅頭--倒霉

方父乃一私塾先生,汝童年幼喪母,蹭在書堆裏長大。小娃子聰秀靈慧、一目十行,邑間皆贊神童。年十余,方父著汝童考秀才,汝童才出門,不知怎的一磕一絆,連翻幾個跟頭,摔得昏死過去。方父大驚,忙著人請了大夫,幸無大礙,只是額旁留了道疤,童試也誤了,須等下屆。

待汝童考上秀才,正備考鄉試,方父暴病,不久便兩腿一蹬、撒手人寰。汝童爲守孝三年,又誤了試期。好容易等到下屆鄉試,考官見汝童才氣過人,本要點爲解元,上前要贊他一番,還未說話,汝童無故鼻頭一癢,朝考官臉面狠地阿秋一聲。考官頂著一臉飛沫,回頭將他點作亞元。

解元第一,亞元第二。汝童中舉,縱非解元,也風光無限,待拜別鄉親,便上京趕考會試。

說這人倒黴命,他還真禍不單行。如今才走了半多月,先是錢袋不翼而飛,只好夜宿荒廟,廟裏又被一乞丐搶去大半幹糧;爲了省些糧食,只好餓著上路,誰知走了沒倆時辰,憑空一陣驚雷,嘩啦啦就下起滂沱大雨。汝童縱是讀書人,此時也氣結,指著老天痛罵一頓。結果雲越罵越黑,雨越下越狠,汝童罵得喉嚨發痛,才躲到樹下避雨。

過了久久,雨仍未停。汝童只覺頭昏腦脹,便要倒下,迷糊中緩緩傳來一陣箫聲,如軟語呢喃,汝童一個激靈,忙爬起身循聲而去,至半山腰處,樹木漸稀,廓然開朗之處,正是一座宅院。箫聲未止,汝童本想等那一曲終了,可實在寒冷刺骨,便硬著頭皮去敲門。片刻有人開門,只見來人撐油紙傘,作公子裝扮,汝童一揖道:小生路過此地,不巧逢著大雨,便來打擾公子,只求一瓦遮頭,望公子方便則個。

那人看汝童片刻,便領他進了庭中,帶進西邊廂房,過會兒又拿了些衣物來。汝童全身濕個透頂,也沒有婉拒,只道聲謝謝。才換好衣物,便累極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汝童醒時,雨聲已停,卻覺頭痛欲裂,勉強撐起身來,剛要倒下去,便有一雙手來扶,擡頭便見一雙明目,清澈水靈。那公子扶他坐好,又斟一杯茶來,汝童這才看清那人相貌。只見他似乎比自己大些,但相貌堂堂,英氣俊朗,此人又收留了自己,頓時覺得他如救命菩薩一般,剛要開口謝謝菩薩,菩薩卻先發話:睡了兩天,豬似的。

汝童愣了一愣,到嘴邊的話硬是被堵了回去,尴尬半天,才擠出來一句:多謝。想想覺得別扭,又道:公子留宿之恩。低下頭,正要喝口茶解解窘,茶杯卻叫那公子奪了去。汝童納悶,此人一表人才,怎如此無禮?

那公子見他尋思,便道:這茶涼了。你病著,不該喝涼茶。我從城裏抓來些藥,正熬著呢。

汝童想起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這來回一趟怕也不易,心裏又感激起來,道:公子恩德,小生沒齒難忘。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那人冷冷道:施少歌。你莫要公子公子地喚我,喚少歌便好。

汝童道:小生方懷,表字汝童。

少歌白他一眼:又沒問你。

汝童啞然。

這般過了十數日,汝童病情漸好,少歌日日煎藥,對汝童總如那藥一般,不冷不熱,卻從未有逐客之意。有時少歌自書房帶些書來,與汝童解悶,此外便只有吃藥送飯時才見到。兩人談話,不過汝童問一句、少歌答一言。汝童能下床時,已然入冬,偶爾見薄雪飄落。算著日子,若再不上路,便要在風雪中趕路了,只是他這次病得厲害,又怎能啓程?

汝童著一襲長袍,立在庭中,正尋思,忽地見少歌冷不丁打身後冒出來,照實嚇了一跳。少歌似是洞悉他心,悠然道:此去京城,快者十來天便到。你且待初春雪融再上路,也能趕上會試。

汝童想此法可行,不過要多擾少歌數月,始終心有不安,便道:只怕路上來事耽擱,便要誤了試期。

少歌又道:你現下走,是必死無疑。

汝童道:少歌解我陳蔡之厄,我尚無以爲報。若再賴在這兒,實在⋯⋯

少歌咂嘴道:要走便走,誰留你?說罷拂袖而去。汝童望他背影潇灑,又懊惱起來,想到少歌獨居這麽一所宅院,也不見近友遠客訪之,想是多年孤單一人,也縱得性子孤僻。回心一想,自己留下陪他數月,也未必不好。想罷便往東廂房去,見房門虛掩,輕敲下便推門進去。只見少歌房中比西廂房更要樸素,惟窗台放了一劍一蕭。少歌見他不語,便道:找我作甚?

汝童遲疑一陣才道:那日有少歌奏蕭,我才尋到這裏。不然,怕早是命喪山野,葬身狼腹。如今想起少歌箫聲,不覺回味。

少歌不理,道:找我作甚?

汝童笑道:少歌若不嫌我煩人礙眼,便再收留汝童一時,可好?

少歌雲淡風輕應了一聲,汝童轉身走時,才道:好生養病,莫待春來病倒,便真要誤試期了。

就這般,汝童便于此住下了,白日耗在少歌書房裏讀書寫字,夜裏將書抱到東廂房念,乏了,方回房寐。

過些時日,汝童發現,少歌此人極懶。

少歌偶爾舞劍,偶爾去書房攪和汝童寫字,然無事時,倒頭便睡。宅中糧盡菜乏之時,才往城鎮走一趟,有時也帶些新衣與汝童。一次汝童寫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少歌看罷,便買來小酒一壇。一日汝童問他錢自哪來,才知少歌雙親早逝,留與他這所宅院與些財銀。少歌指著院外一方雪地,道:待初春雪融,門外一片菜圃便可播種。我吃不多,平日足夠。

汝童想到少歌與自己身世相似,不禁悲從中來,越發同情少歌,問道:便未想過往他處去?

少歌淡然道:這兒挺好。

汝童道:再儉衣省食,也有財盡之時。少歌他日娶妻生子,也要錢銀。

少歌笑了。

汝童不解。

少歌倚過身來,朝汝童眨把眼,輕道:我斷袖。語罷,指尖挑下汝童下颔,轉身而去。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汝童語無倫次,回頭已不見少歌身影,頓時呆住。

小方懷再度啞然。

且說少歌見了汝童窘樣,心情甚好,踱步回房,留汝童甯立門前。汝童半日方回神,也回房去,一日魂不守舍。夜裏少歌送來飯菜,汝童拉長著臉吃飯,少歌旁坐盯著,忽地問道:好吃否?汝童今日驚嚇不小,忙點頭稱好。少歌笑得天華亂墜,道:那、那便好生吃著。

汝童皺眉,少歌廚藝要以一言道之,則爲有驚無喜。汝童寄人籬下,便未提只言片語,只有贊好,少歌聽得,總微微一笑,眼瞅他全數咽下才做罷。眼前一盆更是鹹死,現下想來,汝童恍然大悟,道:合著,這些天來,少歌盡捉弄我罷。

少歌止住笑聲,道:誰有那麽個心思?拂袖又走。汝童苦笑,拿過茶水往菜裏倒些,和開鹹淡,方吃將起來。翌日,少歌仍送來有驚無喜之食,卻未再盯他吃飯。

汝童結論,少歌是真真不懂做飯。此人獨身活到今日,實乃不易。

過了幾日,汝童夜裏又始抱書往東廂房跑,少歌依然話少。汝童主張換人做飯,少歌應一聲。汝童道要教其做飯,少歌應一聲。汝童問其爲何不吹箫,少歌不語。如是安然過冬,初春將到,汝童反倒大病一場,少歌于床前道:百無一用者,書生也。

也不知是汝童倒黴命犯,抑或少歌生就一張鹽醬口,此病初爲風寒,卻反複連害數月,轉好時已是蠶月,會試早過。汝童無奈笑歎,多年苦讀,奈何功名路上一波三折,想定是前生胡作非爲,害今世受累。少歌問他如今作何打算,汝童茫然。想他爲籌路錢,典了家宅,如今是無家可歸。回鄉不是,上京不是,叫他好不苦惱。少歌道:你且留下,待三年後再考,不就成了?

汝童道:不是不成,實是無顔再擾少歌,白取吃住,又無從酬謝。

少歌嗔道:我何時要你酬謝?你若過意不去,便幫我種菜跑腿罷。

汝童聽了悲喜參半,他一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如少歌所言,百無一用也。做個青菜尚可,但著他耕田種菜,不是爲難他麽?汝童琢磨一陣,卻也應了,待得病愈,便當真掄起鋤、翻起泥來。初時汝童弄得滿身泥汗,好生狼狽,少歌樹下遮蔭,只笑得前合後仰。汝童也不惱,由他笑去,過個幾日,便尋摸些門路來。

只是這般一日下來,夜裏渾身酸痛,睡不安眠,又過些時日,卻也慣了。施家宅院不大,卻樹大葉盛,院外長林豐草、郁郁蔥蔥,春夏之間更是鳥語花香。汝童時而想,此處簡樸,卻有如桃源仙境;少歌雖孤僻乖張,但他遺世獨立,心神澄淨。想罷,只道因禍得福,平白換得三年安逸,晨間菜圃忙活,午後書房讀書,夜裏東廂房尋少歌下棋談話,倒也快活。少歌慵懶貪睡,便指點汝童往順城之路,再要買酒菜衣物,盡是汝童跑腿。順城說近不近,來回要得汝童兩天,每每自城中歸來,更覺遠離煩囂之清爽舒暢,轉眼,便是立冬,汝童已住下一年有余。再轉眼,又是年許過去,待不到半年,晚秋之時,便得離去。汝童已待少歌如摯友知交,自是好幾分不舍,走前數日買來好酒,與少歌喝得酩酊大醉。汝童把觞而詠:唯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

少歌回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汝童怔了一怔,卻覺莫名心傷,良久才道:但願如此。

少歌無言,爲之滿上一杯,汝童喝罷,緩緩醉倒。翌日,百無一用者,再三病倒。

所謂,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汝童身子本來不弱,自此處住下,卻前後大病三場,皆是秋冬緊要日子,不禁歎道:如此看來,此爲天意,我終是與科舉無緣。這多年聖賢書,都白讀了。

少歌遞過藥碗,嗔道:迂腐。讀書便是爲了考試麽?

汝童笑道:考得功名,方能做絕世好官,留名青史。

少歌一眼橫去,道:史書載,古今第一多病官,空耗俸祿。汝童正喝著藥,嗆得直咳。

過了月余,適逢深冬雪期,山間銀裝素裹,汝童病方好,披衣賞雪,又著涼重落,反反複複,竟又是耗了數月。汝童無語望天,想是三年前他雨中指天大罵,被老天爺記恨了。一事歸一事,汝童二次誤過會試,又在爲去留惆怅。去問少歌,少歌面無表情,道:留。

汝童縱不願夜長夢多,亦不想提早上京,一則于京師無處安身,二則不舍少歌。如是便又多待三年,汝童依舊讀書勞動,只是時不時小病數天,怕是之前落了病根,便求少歌教他武藝,好強身健體。少歌起初不願,被汝童纏了數月,終也應了。

倒是少歌,起先也如從前一般,一日忽道要出遠門。那日汝童小感霜露,床上休養,少歌無端交待一句,便出門了,隔了七八天方回,過了數月,又去一趟。自此每隔一段時日,便出門去。汝童心疑,問之,少歌咂嘴,無視之。

汝童始而觀其言行,卻覺少歌此人越發蹊跷,只是自己先前未加留意。一日少歌樹下看書,汝童身旁搖扇乘涼,望見滿園大樹,思來想去,忽地突發奇想:莫不成少歌是鬼,這連綿枝葉,皆是爲他遮蔭之物?想罷自嘲,怎麽可能?但細想之下,確是從未見他自烈日之下走過,從前他進城,總傘不離手。少歌白日多半房中貪睡,汝童只道他慵懶,難道當真是鬼魂懼日?數年來,汝童甚少見他吃喝,便是吃著,也是極少,卻一直無病無痛。再者,汝童幾年下來,已長得成熟許多;而少歌容顔一直未變,看似二十七、八般。汝童心中一顫,不覺輕聲驚喚一聲。少歌側頭問道:怎了?汝童一驚,忙道:那、那竈上燒著水,我怎忘了?話音剛落,人便匆匆跑了。

汝童假意走了一趟廚房,方折回西廂房,越想越確信少歌是鬼,好不糾結。半饷,卻回心一想:人也好,鬼也罷,就是神魔妖道,便也如何?少歌若意欲害我,我早便喪命千幾百回。想罷,心中舒坦許多,又心道:若他真是鬼魂,不知爲何流連人世。也不知他這些日子,究竟爲何事出門,但願不是害人便好。

是夜,汝童院中練劍,少歌指點,又以蕭代劍,與之拆招。汝童怎能抵擋,不出片刻,便長劍脫手,少歌長蕭輕挑劍柄,接劍舞將起來。只見他左手把劍、右手持蕭,作鴛鴦劍使,輕俏飄逸。一襲淡色袍子,端的是風流潇灑。明月當空,月下靈動一抹身影,只叫汝童看得癡了。

少歌舞了一陣,便將劍還到汝童手裏,道:我明日出去一趟,你好生練。

汝童回過神來,問道:少歌是要去哪裏?少歌不回,轉身便要走,汝童不禁伸手去拉,既想問他去向,又欲問他是人是鬼,吞吐半天,卻道:少歌若煩厭我,我定不多留片刻。

少歌詫異,道:汝童多心。我若厭你,早教你滾下山去。說罷撥開他手,回房去了。

次日醒時,已不見少歌人影。汝童決意,少歌若不說,他也不問。只要不存歹心,是人是鬼,又何相幹?少歌于他,可說恩深惠重;只不知少歌心中,汝童于他,又是哪般。春去秋來,三年過去,又將到春試之期,汝童日夜提防,小心謹慎,深怕倒黴命不絕,平白又是一場大病。少歌嘲他神經兮兮,汝童也不以爲然。畢竟與少歌同住六年,千萬不舍,想要留下,卻又沒個說法。仲秋前後,少歌又出門一趟,竟十數天方回。汝童收拾好行裝,只待少歌回家,便要拜別,誰知少歌好著出門,卻是病著回來。汝童立在床前,差點便脫口問道:鬼也能得病?一時忍住,轉而道:今兒倒好,我好端端的,你卻病了。少歌不理,自顧假寐。

汝童見他臉色慘白,身子軟弱無力,似是真病。往時汝童臥病,少歌總嘲弄數句;如今少歌倒下,汝童只道心亂如麻,藉買藥之故,進城一回,卻是去了城外白雲觀處。觀中尋得一道長,便作揖而道:小生心有困惑,不知先生可否指教?那道長回禮雲:自然。汝童問道:世上可真有鬼魂一說?

道長雲:人有天、地、命三魂,人死則命魂散去,天魂歸天、地魂入地。若命魂未散,或無冥差引地魂入陰間,尚凝聚七魄,便于陽世作孤魂野鬼。

汝童又問:孤魂野鬼,可會害人?

道長答:心有歹念,不甘喪命者,會加害陽世之人,奪其陽壽;亦有幽魂,入地無門,徘徊苦等,只求上六橋轉生之道,不敢妄自傷人。

汝童道:怎般入地無門?

道長雲:六根不淨者,閻王不收。留戀人世者,躲避冥差。諸多因由,皆致入地無門。魂魄流離人世,長久終要魂飛魄散。

汝童大驚,又急忙問道:那麽,鬼魂會得病麽?道長大笑,雲道:自是不會。汝童剛要舒一口氣,又聽得道長接道:只會陰魂受損。汝童聽罷,黯然惆怅,謝過道長便進城去,買些治傷寒之藥,連夜便回去了。汝童一番折騰,反而不確信少歌是鬼,只熬好了藥,置與少歌床邊,不理他是喝與不喝。再去東廂房時,見藥碗空空如也,卻不知是喝了或是倒了。少歌閉目安睡,汝童床邊端坐,看他許久,想到自己本已無心趕考,現下正好冠冕堂皇留下,陪伴少歌,不禁暗喜,伸手握住他手,卻覺觸手冰涼,心中一慌,連聲喚道:少歌!少歌!半饷,只見一巴掌橫來,少歌怒喝:你瞎嚷嚷什麽?

汝童近日心中糾結,早已頭昏腦脹,少歌一個耳光,倒是將他扇清醒了。汝童捂臉,輕聲道:⋯⋯不過擔憂。

少歌看他一陣,未似看出丁點端倪,只淡然道:汝童近日,該上京趕考罷。

汝童搖頭,道:不去。

少歌道:三誤春試,你可莫要後悔。

汝童再搖頭,道:不悔。

少歌又道:你那絕世好官,也不當了?

汝童三搖頭,道:不當。

接連三個字,汝童甚是堅決,卻見少歌歎道:你還是去罷。

汝童道:從前我病,少歌百般照顧;今你抱恙,我怎能棄你不顧。

少歌沈吟,汝童正要開口,少歌忽地大喝一聲:滾出去。

汝童歎氣,起身欲走,想想又坐下,道:不滾。

少歌氣結,轉過身去,不搭理他,過了許久,才幽幽道:功名與我,孰重孰輕,汝童該明白。

汝童道:功名與我無緣,惟有少歌,與我有緣。

少歌不語,片刻又道:緣如風,而風不定。汝童想留,便留下罷。

汝童聽罷大喜,每日依然將藥煎好送到,過一陣收去空碗,從不過問,亦不點破。少歌不久見好,卻又急急出門去也,且日漸頻繁。汝童決意不相過問,但好幾次按耐不住,然少歌依舊無視之。汝童無奈,愈加惜取與少歌相見時刻,吟詩論文、舞劍對弈,只不知自己,早已萌然動情。少歌出門時,汝童獨自練劍,身體終始強健開來。少歌容顔依舊,汝童如今,也看似與他年歲不相上下。

然時日過去,兩人漸而聚少離多。少歌待汝童,不如從前百般捉弄、咂嘴弄舌,倒是溫和許多,但眉目之間,時而喜悅,時而神傷,不知做何念想。汝童忽然想起那道長之言,道遊離之孤魂,終只落得魂飛魄散,不覺心傷。秋日見少歌不在,便往那白雲觀走一回,方進門,就聽得那道長喚他,汝童上前道:許久不見,先生尚記得小生?見道長微微颔首,又道:自小生上次來訪,已時隔兩年,不料先生過目不忘。

道長一揮塵拂,雲道:兩年前見施主,陰氣襲體,問之又是鬼魂之事,貧道擔心施主受陰魂纏繞。如今看來,陰氣雖未散盡,但已薄弱許多。可喜、可喜。

汝童知他所言乃是少歌,也不好多言,只點頭道:何之言喜?

道長反問道:施主可是多病之身?見汝童不語,又雲:陽人受陰魂纏身,自要損其陽壽。

汝童問道:先生不曾說過,鬼魂中有不傷人性命者麽?

道長雲:話雖如此,長久受陰魂戾氣所擾,亦受其害。

聽一席話,汝童恍然頓悟,少歌近年頻頻離家,想必是因此緣由,不願教他折壽。本道自己日漸康健,皆是練武之故,原來卻是與少歌疏遠之因。思至此,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又聽得道長雲道:人世之間,惟最是傷身。施主,還須迷途知返,莫要執迷不悟。頓了一頓,歎雲:那施家少主,也是不易。

汝童自顧傷心,道長之話再未聽進去幾字,聽得施家二字,猛地一驚,問道:先生識得少歌?卻見道長擺手微笑,雲:誰人是少歌?汝童想了想,心道:莫不是我聽錯了。

想他一直以來,只道少歌是人是鬼,皆無幹系,不料兩人之間,終是隔著陰陽兩道。汝童好生難過,抹去眼淚,便別過道長,一路走走停停,磨蹭回到山上。少歌十日後回到家中,汝童縱有千言萬語,也只化作無言對望。少歌與他對坐,良久,道:我知汝童有百般疑惑,你若應我一事,我便一一告知。

汝童心中已知八九,卻也問道:少歌叫我所應何事?

少歌道:下屆會試,汝童去考罷。

汝童聽了亦悲亦怒,只是忍住,面不改色。他自是知道少歌用意,卻又奈得如何?便溫文笑道:少歌教我走,我走便是。語調平淡,卻難掩痛心。

少歌漠然,視而不見,只道:且待明年夏末上路,早些走,也免節外生枝。你走時,要問什麽,我都如實相告,可好?汝童只答一聲:好。便起身回西廂房去。

日子依舊過著,秋去冬來,冬去春至,又見雪融花開。少歌不在,汝童懶坐樹下,獨飲一壺,賞那紅梅終花。借醉,又取過長劍來練,卻覺怎麽也學不來少歌那般英姿,幹脆舍了招式,隨興而舞,緩緩吟道: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蹍作塵,只有香如故。念到此處,身形一頓,又望向那枝頭梅花,見清風吹過,便帶落幾朵,汝童喃喃道:只有香如故⋯⋯心中暗道:少歌,你怎便不知我心?便是折盡陽壽,也不願與君分別、徒留相思。

想罷伏于石桌上,竟沈沈睡去,醒來已是傍晚,卻見身上多披了件袍子,眼前多了個人,不是少歌是誰?汝童尚有三分醉意,只聽得少歌罵道:怎麽醉成這般,也不怕又病著了。說罷也氣結而笑。汝童見他笑開,想起許多年前少歌門外那番捉弄調戲,便道:確實病了。見少歌詫異,伸指便往少歌下颔輕輕一勾,眨把眼,莞爾一笑,道:爲公子害相思病。

少歌竟也不惱,只嗔道:酸,真酸,酸煞我也。

汝童見調戲未遂,往少歌挪去,湊到耳邊,輕道:飽暖思淫欲,好花好月,莫教良宵虛度。少歌,不是斷袖麽?話音剛落,緊接聽得的一聲,左頰一陣火辣;尚未回過神來,又是的一聲,右臉遭殃。三分醉意,被兩扇清脆巴掌,拍得一分不剩。

少歌道:春雨未至,你倒先胡亂發情。說罷起身就走。

汝童業已清醒許多,卻恍恍惚惚,輕聲道:少歌,我都知道。

少歌頓住腳步,側首問道:你知道什麽?見汝童低頭不答,又自走開。

汝童待他走遠,狠地一咬牙,朝他揚聲喚道:少歌是鬼,我知;少歌爲我去而複留、留而複去,我也知道。

少歌房門前只停了一停,便推門而進,連瞅他一眼,似也懶得。

汝童追上,進得廂房,卻見少歌立在房中,舉頭而望,淡然道:汝童知悉許久了?

汝童點頭,道:三、四年矣。

少歌回頭,苦笑道:你便不怕,我困你于此,有意加害麽?

汝童思索許久,問道:汝童心意,少歌當真全然不知麽?

東廂房陰暗無光,只見窗外樹影婆裟,少歌迳自踱到窗邊,點亮兩盞小燈,方回身道:知又何如?你爲人,我爲鬼,與我同食同居,終要教你喪命。語罷,又踱到幾前,斟與汝童一杯茶水,叫他醒酒。

汝童飲罷,道:少歌留我,是不舍;離家,是惜我。又可知,汝童甯是耗盡陽壽,換與少歌相伴相守。少歌背向汝童,輕道:汝童是醉了罷。竟是聲音哽咽。原來少歌,亦有一番掙紮矛盾,如今被汝童一個不舍、一個惜我間,盡然道破,一時感慨萬分,不能自己,便落下淚來。

汝童見他傷心,卻不禁無語,只輕聲喚道:少歌⋯⋯卻見少歌後退一步,不偏不倚,靠于汝童懷中。汝童小心翼翼伸手抱住,生怕回神之間,少歌便如飛煙消散。此時此刻,汝童只覺,什麽天道、人道、鬼道,皆由他去罷了。天地之間,只有汝童少歌。想罷,微微一笑,與少歌耳邊悄聲說道:少歌若不嫌我煩人礙眼,便再收留汝童一時,可好?

少歌聽罷,愕然回頭,半句話未到嘴邊,便叫汝童溫潤雙唇堵了回去。少歌皮肉清冷,汝童氣息暖熱,兩人相互貪戀,唇舌相纏,端的是難解難分。良久,卻見少歌推開汝童,輕道:好花好月,莫教良宵虛度。說罷往裏屋走去,汝童癡癡跟上,不料被茶幾一絆,向前跌去,將少歌也一伴撲倒,翻滾在地。少歌吃笑,也不起身,由汝童伏在身上,湊過唇去便親,又一揚手,只覺一陣細風飄過,帶上門窗、熄了燈火。且教那情深之人,得其所欲,抱得軟玉滿懷;再教雲卷雲舒遮明月,羞見人間春色。

兩人一夜纏綿,待汝童醒時,已是向午,只聽得一陣箫聲,嗚咽如訴。細聽之下,似曾相識,卻是八年多前,少歌所奏那曲。汝童著衣,回頭見滿床荒唐,不禁淺笑。尋聲覓去,正是少歌一襲白衣,樹下獨坐。當年汝童雨中拜門,打斷箫聲,如今方得聽至曲終,卻未料,此曲尾聲,竟是無盡蒼涼。待得一曲終了,汝童欺身,于少歌唇邊輕啄一口。少歌凝望他一陣,道:汝童應我之事,可還作數?

汝童錯愕,問道:少歌所指何事耶?

少歌淡然道:上京一事。

汝童微怒,揮袖而道:少歌莫要取鬧。

少歌嗔道:誰人與你取鬧?近日,便起身罷。

汝童道:我只記應許過你,情願折壽,但求相守。不記得曾許上京之事。少歌縱陰氣損我,卻不曾害我,不如世間人心險惡,更傷人心智性命。

少歌忽地仰天大笑,問道:你又怎知,我不曾害你?你道這些年來,每每將要離去,便無故病倒,皆屬巧合麽?汝童驚住,少歌又道:兩年前我裝病訛你,你既知我是鬼,竟也信了。方汝童,你怎地這般癡傻?

汝童默然,他也曾覺蹊跷,也曾疑心少歌擺弄,但聽他如此招來,不免一絲心寒,卻道:少歌只欲留我于此,亦非大惡。

少歌回道:你又可知,八年前你赴京路上,我盜你盤纏,又扮作乞兒取你糧食,只爲教你受困山下,好以箫聲引至此處?說罷伸手,撫上汝童額旁淡疤,又道:便是這道傷疤,也是因我之故。你只道是命理不順,打小倒盡黴頭。可知,皆是我從中作祟?

汝童聽得目瞪口呆,驚道:這、這、這,都是爲何?

少歌別過頭去,恨恨道:只爲出心中一口惡氣。汝童啞然,少歌道:前生你無情無義,叫我空受十年牢獄之苦,又舍我而去。我一時迷糊,便了了性命,誰知長久未能超生,怨你至極。你欠我之情,與那十年之苦,本要索你命來還。那時你悠悠醒來,一杯毒茶已到嘴邊,我卻、我卻⋯⋯

連串話語一如平地驚雷,震得汝童心神慌亂,卻也頓時明白許多,接道:你卻不忍。初見情景曆曆在目,卻不知竟暗藏乾坤。

少歌望向汝童,神色淒然,道:身前身後,不知恨你幾多年。緣來畢竟,恨易散、情難斷。頓了片刻,歎道:汝童,你欠我十年,我使計困你于此;而你伴我八年有余,便算你還清了。你去罷。

汝童心中百般滋味,那年大雨滂沱,他隨箫聲而至;少歌方才所奏,原來,卻是送別之曲。汝童黯然道:少歌如今,是恨我,是惜我?少歌無言,愛恨之間,不過一線之差,死生變換間,宛轉糾纏,豈是他一言道盡得了?汝童心下了然,道:我欠少歌十年,尚差年許。待得十年期滿,少歌再逐我離去,好麽?少歌卻道:這般下去,你也活不過一年。原來昨夜一番巫山雲雨,汝童純陽精元,損極少歌陰魂,亦傷透自身元氣。一時情不自禁,險些便教少歌魂飛魄散。然汝童不知,只道:獨活人間,不如相守一年。

少歌見他固執,起身打傘,往院門走去,邊道:你情願,但我不忍。

汝童連忙跟上,卻見少歌越行越急,直直奔到門外,忽地回身一擺衣袖,兩扇大門便地阖上,將汝童關在院裏。那門竟死死扣住,恁是拉不開來,汝童忙喚少歌,只聽得少歌門外緩緩說道:汝童,你我前生有緣,然你負我;今世有情,卻教你我人鬼殊途。若有來世,但願與君互不相欠。汝童搖頭恸哭,憤然喚道:少歌,你開門!說著急得連錘帶踢,門卻紋風不動。

少歌輕笑一聲,吟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願汝童一路平安,考得功名,當絕世好官。話音一落,門便松動而開。汝童衝出門外,只見紙傘伶仃落在地上,卻不見少歌,登時覺日色無光、萬物虛無,撿起紙傘,瘋子似地狂奔亂跑。只聽得滿山林間,盡是汝童淒然呼喊一句又一句少歌,惟不再見那抹雪白身影。

不知過了許久,汝童折回宅院,又是一愣。那清幽小院,眼下竟是蛛網塵積、殘破不堪摸樣。汝童推門,見院中樹木依然,而房屋殘舊,似是長久未有人煙,汝童心道:這許多年,是障眼之法,抑或黃粱一夢?往東廂房望去,卻見房門虛掩,好不開心,只道少歌如從前一般,正端坐房中,待汝童來。汝童幾步走去,推門便進,眼前卻是另一番景象。

只見房中桌椅潦倒,梁上懸了一道長帶,業已泛灰泛黃,所在之處,正是昨夜汝童進房時、少歌舉目所望之處。汝童走去,將腐爛木桌推開,卻見那長帶之下,白骨堆積地上,駭人可怖。想是少歌當年自缢喪命,無人問津,經久時日化爲白骨,又散落于地,無比淒涼。汝童頹然跌坐,無法直視,只道昨夜此地,與少歌肌膚相親,盡訴情意,怎的不到一天,竟是如此變故、這般情景?八年相伴,盡化與斷壁頹垣;一夕情愛,轉眼換一地枯骨。

汝童欲哭無淚,茫然而坐,直到月上梢頭,漸漸回過神來。回到院中,見石桌上一副行囊,一旁是少歌長劍,定是少歌早已爲他備好,心頭一緊,終是不禁淚如雨下、泣血漣如,又跪坐地上,以手挖地,從房中抱過少歌屍骨,仔細拼砌成一副人形,方掩土埋葬。事成,累極傷極,倚在墳前昏睡過去。

天色微亮,汝童悠悠轉醒,卻見手中持有一物,低頭一看,竟是少歌長蕭!倏然起身,又見身上披著軟袍,手上挖墳之傷,亦已清洗過。汝童痛心,想道:少歌,這又是何苦?看向一處新墳,柔聲道:少歌,汝童依你,上京赴考。你若情真,但求魂夢來見。說罷取過行囊,放好一蕭一劍一傘,一步三回頭,下山去矣。

翌年春夏,汝童會試殿試連中雙元,一鳴驚人,入翰林院爲官,聖上賞識,賜字懷民。數年後,因不欲與京官同流合汙,書請下放地方,聖上准之,授任順城一帶爲知州。汝童述職,翻查卷宗,確見此地曾有一施姓人犯,判監十年。但年歲久遠,已不可考。四處打聽,方從一百歲老人口中探得消息。

老人少時爲獄卒,說道離城不遠山頭,曾有賊寇占山爲王,專做打劫路人勾當。一日不知緣何,寨主解散兄弟,伏案自首,縣官見其年少而懸崖勒馬,亦不曾害人性命,便只判監十年。依稀記得,確是姓施,下獄時不過十八。老人曾受人所托,牢中好生照看那人。那人安分守己,只日夜吹箫,初時極是難聽,十年下來,倒是叫他練得繞梁三日。然十年期滿,便不知所蹤。汝童又問,是何時之事,老人笑道,已是八十年前舊事。

汝童心酸,恨自己前生,究竟怎般作孽,又如何害得少歌自盡,怕再也無從得知。驚悉他魂魄孤苦無依八十年,不禁仰天悲歎:少歌少歌,汝童欠你,豈止十年?

只問他一縷孤魂,如今漂泊何方?殊不知,少歌懸梁而盡,無人收屍,腳不沾地氣,方使魂魄遊離陽世。汝童爲其砌骨葬身之時,入土爲安,不久便有陰府鬼差引之,往生去矣。一腔愛恨,隨之煙雲消散。汝童徒留人間,日夜只盼少歌魂夢相見,然時日過去,終未得見,只道無語問天天不應,淒神俯地地無言。不過數年,郁郁而終。

汝童清廉愛民,造一方太平,人喚懷民青天,然壯年病逝,年僅四十。順城百姓無不悲痛,嗟歎天妒英才,然按其遺願,葬之離城八十裏外深山廢宅之中。與少歌兩世情緣情債,盡與相依長眠之間,年年月月,一一還清。

 

末。

 

正是: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

 

東醉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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