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荒山鬼醫
瘦伶伶的少年捧著熱氣蒸徐的藥盆緩緩走入曲折洞窟,即使四周烏漆媽黑,但他仍能閃過怪石奇岩,嶙峋洞壁,甚至不讓盆裡藥湯濺出來。
他越走越深,一股涼風直撲臉面,但真正冷人心脾的卻是遠處若有似無的嘆息。
少年腳步一滯。單薄的身子抖了抖,但眨眼之間再度邁出腳步,縮著肩捧緊手中藥香暖鼻,左拐右彎,終於來到深處,卻豁然一片明朗。
洞中特有的天井讓陽光既灑不進來又可以光明滿室,鮮綠的絲蘿攀佈在石洞各處,石壁上也爬滿盤根錯節的樹根,看上去並不可怖。
但就在山壁暗處,一豆燈火微微亮著似滅不滅,定睛看才知有個佝僂的身影,哽咽長嘆就是他發出來的。
少年黑曜石般的瞳仁輕輕一動,嘴角抿起一抹苦澀。
唉~師父又故意不吃藥了……
晦暗角落頂著散亂花白的谷槐伏在散發寒氣石床邊,噎著聲撫躺在上頭的谷深。
「師弟,阿深?我的阿深,別睡了吧,再睡下去,師兄不理你了喔?」
被喚作谷深的男子一動也不動躺著,雖說一頭華髮,但臉上未見老態,半分亦不顯憔悴,似是經過悉心養護,要不是他面色蒼白,氣息低微,模樣確實是睡著了的樣子。
「我想你,阿深,我想你了,你要不要醒了,我的阿深~」
谷槐何嘗不知谷深根本聽不見,但亦不死心,仍然輕搖著對方,希望這狠心的師弟能甦醒。
可越喊,谷槐臉上溝壑般深刻的紋路越是緊繃,似在忍耐極大痛楚,但又忍不住淚,拉扯之間,反而引得心腸翻騰,渾身打顫。
少年將臉轉向一邊不忍再看,佇立好一會兒才蹲下身把暖熱的藥盆放在石床旁的小几子上,輕手輕腳將藥盆內的帕子擰乾了,嚅聲輕喚涕淚交加的谷槐。
「師父,給。」
谷槐聞聲回過頭,一雙淚眼陷在深深的眼窩裡,迷茫望著少年,「你……是誰?」
少年心裡慘笑一聲。
「我獻生啊,師父,您又忘啦?」少年打起精神,表情溫潤,語氣討好。
谷槐沉下臉,發紅混濁的雙目重新聚了焦,深深盯著少年,口中不斷呢喃,「獻生?誰是獻生?我不認識獻生。」
「獻生是您的徒弟,偶爾您也喚我小四吶!」少年將帕子擱放一旁,往前湊近,抬手曲指,輕輕放在谷槐太陽穴旁,打圈按摩著,「師父,我是相伴您十年的獻生呀。」
「獻生?」
「是的,這名字還是您取的。」
「那我是誰?我幹嘛給你取名字?」
「您是荒山谷氏,谷槐。」
「荒山……谷槐?」谷槐閉眼,努力回想,一些雜亂片段從他腦間飛閃而過。
-『師兄!這無顏果是不是故意給我吃的,明日下山我要怎麼見人?』
-『谷槐你這老不死!你又給我偷喝酒?』
-『師兄,師兄~』
一個嬌憨的聲音自谷槐耳畔響起,明明熟悉,但那人的面目卻十分模糊,隱約只看到他勾起嘴角的笑,笑的那樣好看。
-『師兄,庭槐歲月深,半死尚抽心,這破詩是你給我取的名字,到底是觸誰霉頭?』
-『師兄,阿深喜歡你,別推開我,好嗎?』
阿深,你為什麼喜歡我?
谷槐伸手抓住男子要問個明白,看似抓住了,但手中卻是空無一物。
阿深,我為何要推開你?
此時畫面一轉,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兒兒跪在眼前。
-『打今天起,你就叫獻生,谷獻生。』
-『你若能活下來,這荒山谷氏就是你的歸宿,這第七代鬼醫就是你的一生~來,小四,給你沒福份的三個師哥磕頭。』
眼前少年的臉與腦中小孩兒兒的臉重合,霎時迷霧散去,一片清明,谷槐苦笑,伸手抹去淚痕後揉了揉少年頭頂,「是你呀小四,師父我又糊塗啦~」
少年不點頭也不搖頭,收回手後拾起一旁微冷的帕子,再放進藥盆中泡了一下,待帕子溫熱了轉而遞給谷槐,「師父,給。」
谷槐接過帕子,手勁輕柔給躺在石床上的男子擦拭臉和身體,滄桑的臉上盡是不捨。
「阿深,你瞧,師兄好丟人,半點兒沒有荒山谷氏的威嚴,這樣的我,你還喜歡嗎?」
說到此,谷槐眼神黯了黯,臉色越發凄涼,忽爾耳邊一句言辭具厲,臉上突然一白。
-『是你害的,是你害的!』
定眼一看,躺在石床的谷深雙眼大張,面目猙獰,猛地坐身而起,豎起用食指指著他大罵。
-『谷槐都是你害我的!是你!谷槐!是你讓我長睡不起,是你讓我躺這冷冰冰的寒床,是你讓我白白蹉跎二十年,枉費餘命!』
谷槐好不易清明的眼又開始渙散,氣息越發紊亂,眸中淚光再度閃爍,抖若篩糠駝著身,口中喃喃自語,「是呀,是我……是我害的你……」
少年一見情勢不對,緊忙拿出懷中長備的銀針刺在谷槐的百會穴上,不多不少插入一吋半,只見谷槐一搐,往後倒去。
少年伶俐的接住谷槐,扶著人輕靠另一側的石椅,免得寒床涼氣凍著了他。
回過身,無奈盯著石床上的男子。
因為谷深哪有醒來,不過又是谷槐的幻覺罷了。
「師叔,師父休息了,就讓小四接著替您擦身」說完,少年拿起帕子繼續谷槐未完成的事。
他一邊擦,亦不住喟嘆,睡著師叔,您睡了二十年,師父也瘋了二十年,您就看在師父這麼想您的份上,醒來吧。
※
「給我拿開!拿開!你怎麼不去死?」
當谷槐醒來發現自己被少年扎了針,嘴底還泛著一股藥味,是他最討厭的喚神草湯,惱得抄起桌上東西不停往他身上砸。
少年半句不敢吭聲,只能左邊閃右邊閃,還是被瓷杯砸中額頭,頓時鮮血如注往下流,扎得他睜不開眼。
「你這兔崽子給我滾!我不要看到你,你滾,滾!」谷槐見狀還不消停,見沒東西扔了竟把桌子翻了,大汗淋漓間只能大吼大叫。
少年不敢再惹谷槐生氣,聽話的扶著額跑出木屋外,但又不敢跑遠,小心翼翼從木窗縫隙往內橋,一臉擔憂偷看在裡頭發飆的谷槐,深怕他傷了自己。
此時喚神草湯發了作用,谷槐也用光力氣,他只能頹喪萬分的坐回榻上,抖著肩瞪著少年,「叫你滾遠點……沒聽見嗎?」
少年縮頭躲了躲好半晌,在確認谷槐不支睡下後再度進屋,將一切收拾穩妥後這才回到自己屋內。
此時天已半黑,室內沒有蠟燭油燈,只有幾顆鴨蛋大小的夜明珠放在床邊,散發熒熒光芒。
少年從藥櫃上拿出粗布和一罐瓷瓶,對著桌上的銅鏡開始清理包紮。
傷上的血已凝結,但少年知道自己必須挑開傷口將白瓷碎片剜出來,於是屏氣拿起泡過白酒的銀籤,牙一咬戳了下去,麻利的挑出細小的碎屑。
雖說他是荒山谷氏的後人,早該習慣身上大傷小傷,但依然疼的低抽了口氣,眼眶發紅的快掉下淚來。
沒錯,少年是荒山谷氏,谷獻生。
荒山第六代谷氏鬼醫唯一弟子,排行老四的谷獻生。
其實他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師父替他取名時就一副跩個不行地說:『你的命是我撿的,獻生、獻生,你這條命,包括一生,就該獻給荒山谷氏。』
少年不服,因為他的命才不是谷槐撿的,他的命是子珀哥哥救回來的。
獻生,獻生,誰要這名字!
子珀哥哥替他取的名字才是他的名字,喚作折心。
十一年前,大周南境金州城因為洪水氾濫,堤防衝決,流民四起,而折心便是其中之一,那年他六歲。
爹親在洪流中被沖走生死未卜,娘親與妹妹也在遷徙中失散,折心咬牙想著只要走到北境巖州府,那兒有朝廷的接濟所,也許娘親與妹妹就在那兒等他,於是一步一趨跟著其他流民移動,像個乞丐四處乞討,甚至與畜牲爭食,過著是人非人的日子。
歷時一個多月,北境巖州府是走到了,但卻因為追隻野兔誤闖狩獵林地,被箭穿身而過,當場血濺昏死。
折心以為自己死期將至。
沒死在洪水之下,沒死在饑荒之中,卻死在一枝破箭上。
命薄如紙,絮般飄盪,亦如他一生寫照。
恍惚之中折心聽見有人疾呼出聲,搖晃著他疼痛的身子。
他聽爹親說過,這人死了是要下地獄被審判,在業鏡之中反射所造罪孽,擇六道轉世,但折心只想問問閻王,為何要奪去他的家鄉?為何要與家人流離失所?為何要嘗盡人間苦楚?
再睜眼時,折心對上一雙凜然正氣丹鳳眼。
丹鳳眼的主人問他痛不痛,還有哪兒不舒服。
折心這才知曉那枝箭射穿了他的左肩胛,幸運的是還差兩吋就穿心,而自己並未死在此處。
丹鳳眼的主人說他叫子珀,非常抱歉將他認作小獐子,說什麼不管怎樣一定會全權負責,醫治好自己。
折心沒有怪丹鳳眼的主人,誰讓自己髒兮兮的渾身黃土,遠處看去確實像隻小獐子。
他躺床躺了兩個多月,這個喚作子珀的少年就照看了他兩個多月,日夜陪伴,悉心關懷。
經過好湯好藥細細療養,這才從一個骨瘦伶仃又髒兮兮的小乞丐養回面白圓潤的小孩兒兒。
子珀是個好人。
不但治好了自己的箭傷,還替他在各個流民接濟所裡打聽娘親和妹妹的下落,但流民至少上萬人,根本大海撈針。
知道消息後折心意志消沉,忍不住往壞處想,子珀見他如此心傷,便變著法子哄人,教他識字習武,還帶他到處去玩。
-『折柳?這名字太悲涼,要不我幫你另取一個的吧?』
折心出生時門前河邊柳樹正茂,爹親見那柳樹生得極好,便給他取名折柳。
畢竟鄉下村夫哪裡知道『折柳』二字有離別之意。
-『折心如何?心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
子珀說這句話時,一雙如水墨勾勒般的丹鳳眼流光湛湛,如太陽,如寶石,折心此生難忘,心底便起了念頭,要一輩子都追隨此人。
但緣分來得快也去得快,僅短短三個月,兩人必須分離了。
折心才知道子珀名叫雲沉琥,身分尊貴不凡,他的父親雲送程是隨天子打天下的大英雄,更是欽定的御前軍統帥,一家子就住在遙遠的皇城大京,並不住巖州府,這兒只是他外婆家。
如今聽聞天子身體抱恙,一行人急如風火便要回去。
臨行前,子珀安排他住在巖州府一處道觀當道童。
道觀主人是他父親的故友,留他在此可保三餐不缺,可習文習武,亦可繼續打聽他娘親與妹妹的消息。
子珀還告訴折心,每年他都會來回外婆家小住,屆時再敘,再帶他去到處玩。
但人走後不過一個月,巖州府因為流民聚集,爆發時疫。
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邑,不過月餘隨死了幾千人。
但最可怕的是,巖州府這頭時疫未停,遠在天邊的大京也發生內亂。
天子駕崩,欲傳位幼子誠王‧龍允,其次子端王龍嘉不服意圖謀篡王位,被長子惠王巖州府龍玄識破而勤王護駕,史稱〔周端之亂〕,之後幼子龍允順利繼位,年號太平。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
身為御前軍統帥的雲送程,被控通端王造反,遭蘭台肅正,判其死罪,連其六族流放雲漠,充作苦役。
但就在流放前夕,身陷囹圄的其獨子雲沉琥與其獨女雲沉鳳,一夜之間,不知所蹤。
有人說姊弟倆早已流放雲漠,死在半路。
有人說雲沉鳳尋機逃出大京,隱姓埋名。
有人說二人早在獄中自盡,隨父母共赴黃泉。
也有人說雲沉琥逃出不成被逮,嚴刑之下立了毒誓,與雲家斷絕,後被惠王收為養子。
眾說紛紜,這是遠在北境的折心後來才打聽到的事。
話說回北境巖州府的時疫,亂成一鍋粥的這兒早已人間地獄,包括收留折心的道觀。
觀中四十餘人皆中時疫,折心也是。
瀕死的他被大夫判定必死無疑,直接被扔進堆放染病病人的坑裡等死。
原本折心就生得矮小,四肢又細又弱,病得是一個骨瘦嶙峋,像只剩層皮黏著似的,但偏偏一口氣就是不斷。
也許是命不該絕,他在坑邊裡躺了三日三夜,苟延殘喘,一息猶存,正打算被活埋時,被下山探訪時疫的谷槐給發現,撿了回去。
谷氏,代代醫術精湛且弔詭,被正統醫家痛斥離經叛道,故而招了個鬼醫罵名。
谷氏一氣之下出走大京,遁入荒山,從此消聲匿跡。
普天之下皆知沒有谷氏鬼醫無法救治的人,但卻沒人知曉『荒山』究竟在哪,謠傳在蓬萊海上,在崑崙瑤池,卻沒人猜出竟在北境的深山荒野之中。
荒山其實不叫荒山,一片綿延深遠世稱『落璵』,是座生人勿近、充滿毒瘴沼氣的大山。
而荒山這名是谷氏落腳時自個兒瞎扯的。
一方面諷刺世間人心荒蕪,一方面方便江湖走動時有個稱號,卻不叫旁人知曉此處。
世傳荒山鬼醫總是兩人相伴,一人試藥,一人救之,誰都不能離了誰。
而這谷槐,是荒山谷氏第六代。
因第五代鬼醫去得早,谷槐自個兒撿了個師弟回來,就是那個睡著師叔‧谷深。
師兄弟兩人朝夕相處自是有情,尤其谷深又是谷槐自個兒選的,自然相濡以沫,情深意重。
但一次兩人為了小事吵架,谷槐氣憤拂袖而去,下山喝個酩酊大醉回荒山後已是數日。
這才發現獨自試藥太過的谷深已陷入昏迷,自此不醒人事二十年。
那之後谷槐自責、後悔、內疚、捶胸頓足、椎心刺骨,無一不日日夜夜折磨。
不過半月,人就瘋了
時而清醒,時而痴狂。
谷槐自知無法控制心緒,便尋了配方製作喚神藥湯控制病情。
但心病似病非病,藥湯雖能延緩瘋癲症,但卻不能治好悔恨,只帶來長期的精神不濟。
因此谷槐偶爾不愛吃藥,抗拒吃藥,一來一回下變得更喜怒無常,嚴重點甚至會六親不認,出手打人,經常是拿著鬼醫招牌折磨折心,而折心也只能吃苦當吃補。
折心不怨恨谷槐,發瘋不是他的錯,是病的錯。
畢竟谷槐雖說嚴厲,但不瘋時其實挺正常,就是嘴忒壞了點,刻薄了點。
好時教他醫術藥理,煉藥製丹,壞時拿他試毒種蠱。
在折心之前曾有三位師哥,如今全埋在山坡後的醫塚上,不是無法適應蠱毒,便是試毒、煉藥而亡,各個熬不下去。
只有折心命硬,荒山一待十年。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庭槐歲月深,半死尚抽心。 By 鳳閣南廳槐樹半生死/李懷遠.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By 江城子/蘇軾.
◇自找罪受小劇場◇
谷槐:為什麼我的戲分這麼不討喜,發瘋又打人的?
谷深:為什麼我沒有半句台詞?
折心:為什麼我又得病又挨餓又被打?誰能比我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