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獻狼
眾汗之汗,帶著他的子民,與長生天所賜予的滿身榮耀,終於回到了故土,回到了漠北的草原。
七年前,成吉思汗正全力攻打金國,並遣使西行花剌子模王國通商,未想商隊幾百人遭到集體誣殺,國君更是背信棄義拒不認錯。盛怒至下,成吉思汗問祭長生天,決定轉而西討花剌子模,而命身邊精將木華黎留下,繼續大汗的伐金大業。
花剌子模為那一時的貪婪與魯莽付出了代價,蒙古鐵騎所施行的懲戒,足以將一個王國徹底擊潰。成吉思汗的怒火追到了日落之地,單單是回來路程,就走了近一年半。如今,草原正春,歸還到長生天的護佑裡來。
草原以歌舞盛宴迎接眾汗之汗凱旋,成吉思汗今已六十多,眼眸中的滄桑為他一身雄武增添了懾世威嚴,身旁是他三位驕子,各自意氣風發。
頌歌過後,男女舞者琳瑯散開,成吉思汗高舉酒碗至場中,仰望烈陽,高聲呼喚「敬長生天」,滾滾一飲而盡,席間所有人隨之敬天一碗,酬謝西征之勝利與榮耀。罷了,成吉思汗命人備馬,艱辛回到草原來,當以一場暢快淋漓的行獵來開啟這連日狂歡。
成吉思汗身後那三人,無一不繼承他的雄心與意志,而其中一位,可堪與他比肩而立,此時正仰首策馬隨行。窩闊台作為大汗嫡三子,也是汗儲,有著與長生天相輝的一雙藍眸,是未來的眾汗之汗。
窩闊台看看身邊的二哥與四弟,想起歸途中被父親留在西邊封地的長兄,不由得哼笑了聲。一行人馬高臨草原,正眺望,成吉思汗忽然回頭:「察合台、窩闊台,今日只是盡興行樂,你們兩個可不要為哪隻兔兒小鹿的爭破了頭。」窩闊台微笑回應:「父汗,我與阿合都不年少了,哪裡還會鬥氣?」
話雖如此,窩闊台斜眼看向察合台,兄弟倆挑釁般地相視一笑,暗自卯上了勁。察合台不同於窩闊台深藏城府的蒼藍眼眸,他的眼神較三弟更凌厲兇狠許多,邪魅決斷顯露於外。這兩人向來親近,卻從小到大凡事都要爭個高下,數十年來樂此不疲。成吉思汗瞥他倆一眼,不禁笑著搖了搖頭。
窩闊台身後跟著個少年,卻是四弟拖雷的長子蒙哥。蒙哥自幼被窩闊台帶走,養在自己封地,月前西征歸程路過窩闊台封地,停留了幾日,走時將他一併帶回大斡耳朵來。
蒙哥今也十六歲了,幾年未見,竟長得精練毅然,連成吉思汗都不禁讚歎,這孫兒將來長成,必是一匹傲天蒼狼,呼嘯大漠。
窩闊台朝後使了個眼色,准他到生父身邊去。隨後大汗一聲號令,數十騎人馬飛馳而去,窩闊台與察合台衝在前方,比拼騎術箭術不相伯仲。成吉思汗大笑著追去,唯獨拖雷悠悠領著蒙哥,喚了兒子一聲:「看看你兩位伯父,你在三伯父那裡,可也與你堂兄弟們這般爭奪?」
父子自幼疏遠,難免多少有些生分,蒙哥又沉靜寡言,只答道:「阿爸,我有甚麼可爭的?」
拖雷想了想,命令道:「可汗一眾孫輩裡,今日就只帶了你一個。該怎麼做,不必我告訴你罷?」
蒙哥會意,點了點頭,揚鞭策馬奔去。
遠處窩闊台剛放出海青鷹,正搭弓瞄準遠處一隻狸子,側首見察合台緊隨在後,挑了挑眉,陡地橫馬擋住他去路。察合台連忙牽韁頓住,才避免撞了上去,大笑斥道:「窩闊台!你至於麼?」兄弟正說笑較勁,卻見一騎快馬倏地掠過,是蒙哥盯准機會搶先一箭打去,趁機狩得獵物!
窩闊台被侄子搶了個先,咂了咂嘴高聲喚道:「蒙哥!」卻也只是佯怒笑罵一句。蒙哥拘謹回望,見兩位伯父並無責怪之意,才舒了口氣。成吉思汗也滿意地朝孫兒點了點頭,喊道:「去罷!今就讓我與你阿爸、伯父們,好生看看你的本領!」蒙哥得大汗鼓勵,放寬了心一展風采。祖孫三輩奔騰許久,成吉思汗索性命三子與部下退至一旁,叫人設席乘涼,讓蒙哥與諸部貴胄子弟繼續馳騁拼搏。
一眾少年人精力極旺,爭持得大汗淋漓猶不止歇,蒙哥隻身一騎出類拔萃,絲毫不辜負可汗的期望,不久大獲而歸!窩闊台鎮靜看著蒙哥,心裡別有思慮,察合台似乎也看穿了他,警惕地看了一眼拖雷。卻見窩闊台不以為意,舉杯乾了手中奶酒,察合台默默為他斟滿,轉身下令,命人放出兩波走獸,供少年們最後爭奪。
蒙哥未有半分疲憊神色,身形仍迅速如初,「嗖、嗖、嗖」一箭接一箭打出,例不虛發!眾人不甘示弱紛紛追逐而去,卻不知誰人一箭打偏,失手朝馬群射去。
馬群瞬間受驚,大汗寶馬亦在其中,登時一湧而出,奔向高地。怯薛侍衛當下衝了出去攔住馬群,窩闊台及時制住領頭馬匹,再想去牽成吉思汗愛駒卻已來不及,連忙揚聲急喚蒙哥。場內少年們尚不知情,未將陣陣驚呼放在心上,蒙哥開弓引箭,正要拿下遠處那隻灰紋狐狸,驟眼驚覺是大汗寶馬闖入射程之內,眼見將要一箭穿喉!
瞬息之間,不知何處閃出一抹白色身影,如閃電穿梭,劃破天際!白影翻身跳上慌亂馬群,踏馬背為路狂奔而去,飛身、張弓、射箭,一氣呵成,千鈞一髮打落蒙哥羽箭!
眾人舒了口氣,那抹白影尚未止息,趁動亂未平又發一箭,射中蒙哥意向那隻狐狸。立定身時,颯然回過頭來,竟不過是十幾歲一個少年。
少年一身紅腰線淨白袍,日光之下耀眼奪目,身姿之迅令人驚歎,回首面對眾人目光,稍有幾分不自在,只朝成吉思汗遙遙行禮,徑自走去拾起狐狸。蒙哥上前拉回寶馬,牽著走了回來,就見少年走近身前。少年將獵物雙手奉上,蒙哥卻只皺眉看了一眼,自顧走開不理,跪於到成吉思汗面前請罪。
風波平定,卻聽察合台漠然令道:「拿下。」
眾人嘩然,兩位怯薛聽命上前,按住蒙哥肩膀。察合台向來掌管《札撒》法令,嚴厲苛刻,蒙哥險些傷害大汗坐騎,自該受到懲罰。窩闊台與拖雷各自沉默看著,蒙哥養父與親父在旁,皆不開口為他求情,更無他人敢出聲。所幸成吉思汗並不打算降罪,逐去怯薛親自扶起蒙哥,慈愛笑笑,讓察合台不必小題大做。
蒙哥寬心抬頭,卻見祖父眼神已飄向遠處那位少年,根本移不開眼。
窩闊台也側首望去,不知他究竟是誰,剛要問問察合台。轉眼之間,白衣少年已不知哪裡去了。
一場行獵有驚無險,成吉思汗正高興,無意追責下去,飲樂一陣就領眾人回到行帳。窩闊台走在兄弟前面,忽聞身側誰人輕咳了聲,回首見是察合台漠然使了個眼色,往另一邊看去,才知是蒙哥仍跟在拖雷身後。窩闊台回察合台一個眼神,讓他由得蒙哥去,畢竟當年蒙哥不情不願被人帶走,如今父子倆難得見面,總該讓人親近親近。
窩闊台放慢幾步,與察合台並肩騎行。倏然又想起那白衣少年,遂問兄長可否認得那少年,但察合台也搖了搖頭,一無所知。
黃昏之時,成吉思汗大帳設宴,侍女奉上酒肉,又有諸部首領逐一敬酒。窩闊台讓蒙哥坐於身後,自顧與兩位兄弟有說有笑,也不忘時刻瞟向正座那頭,看成吉思汗同麾下將領紛紛舉盞,受人敬賀。
拖雷正與蒙哥低語,聽不仔細,終教窩闊台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問在說甚。拖雷輕拍兒子肩膀,答道:「阿合要笑話了,蒙哥方才遭人搶了風頭,生起悶氣來了。」
窩闊台回眸瞥了一眼,蒙哥先道:「三伯父誤會了,我險些傷及祖汗的馬,只是十分愧疚。」窩闊台把玩酒杯,笑道:「既然無甚麼緊要,你也不必介懷,無心之舉,可汗不會責怪你。至於風頭不風頭,你是他眼裡那小蒼狼,還在乎別人作甚麼?」蒙哥頷首,輕聲答謝窩闊台,不再多話。
拖雷看向親生兒,多少有些心酸,窩闊台收養蒙哥的用意他自然明白,只是心疼蒙哥。蒙哥久居葉密立之遠,本是長子,卻要與一眾堂兄長大,又寄人籬下,難免養成個內斂拘謹性子。
想到這裡,不免脫口問道:「蒙哥,你在葉密立時,與三伯父家幾位堂兄可還融洽?」
蒙哥微笑答道:「阿合們待我很好,阿爸不必憂心。」說著看了看窩闊台背影,拖雷見狀,也不再多說甚麼。窩闊台不甚在意,自顧沉思,看帳中來去人物,邊聽察合台與拖雷說話,也時不時摻幾句。
正飲著酒聊著話,察合台忽爾停住,望向大帳那頭,咂了咂嘴:「他竟也回來了。」窩闊台聞聲回頭,順著兄長目光看去,登時了然,當下搖頭笑了笑。
遠處帳門走入三人,乃是札剌兒部首領參見。七年前成吉思汗西征出發,臨行將一人封作征金大將軍,推心置腹,讓他替自己坐鎮蒙古草原,繼續南下中原莊偉大計。那人名喚木華黎,正出自札剌兒部,可惜今日眾汗之汗凱旋,木華黎卻已在兩年前魂歸長生天。
如今札剌兒部之首乃是其子孛魯,孛魯尚不到三十,風華正茂。青年俊朗非凡、英姿無雙,少時已有「漠北第一美男子」之稱,甫一入帳,就聽帳中嘈雜頓時止息,紛紛安靜觀望。孛魯今日未著戎裝,衣袍整潔得一絲不苟,長髮蓄成細辮垂在背後,只在額間墜一枚湛藍寶石,眉眼如草原夜空星輝,不羈而璀璨,難以想象此人氣質金貴奪目,竟還繼承了木華黎大將軍之位,幾年間東壓大金、西制大夏,令兩國軍士聞風喪膽。
孛魯此時本該在南伐路上,只因成吉思汗歸來,特意回了一趟漠北。察合台從前就與他性格不合,每每二人見面,總少不了動起手啦,窩闊台自是知道,笑著拍了拍察合台手背,眼神卻落在孛魯身後。
其後跟著兩位少年,一個白袍、一個藍袍,俱是尊貴之色。白袍那位腰線鮮紅,正是早前那救馬之人,滿身天縱的少年傲氣,連眉宇都似有草原賜予的驕驁野性,無形勾去席間一切目光。帳中諸人本都注目青年大將軍,漸漸挪開目光,紛紛轉到白袍少年身上。
只有蒙哥,別過頭去,徑自為父親與伯父們斟酒。
孛魯帶一雙兒子覲見,皆不到十五,少年們隨他走到大汗座前,單膝跪地交臂行禮。成吉思汗見孛魯來,竟親自過去扶他起身,旋即擁住,久久才肯鬆開手來,命僕人送上酒來,與他豪爽乾了,才見孛魯介紹兩位少年。白袍少年乃是長子,名叫塔思,一旁則是次子速渾察,相比之下謙遜許多。窩闊台亦按捺不住好奇望去,塔思與速渾察皆是草原長大,較父親生得黝黑一些,英氣卻絲毫不輸孛魯,健瘦而頎長,渾然是天生的獵者。
成吉思汗仰天大笑,拉起兩位少年,說道:「我早該想到,天底下誰若能有那般身姿,必然是木華黎後人!只是不曾想,你們都長這麼大了,我竟認不出來。」
孛魯溫柔笑道:「可汗出征之時,塔思才七歲,速渾察更連弓都拉不開,自然今非昔比。」
成吉思汗伸手拍了拍孛魯臉頰,笑著回道:「我走的時候,你也才二十出頭吶。」語氣輕柔寵溺,仿佛木華黎之子,也如自己親生所出一般。說完又轉向白袍少年,感慨不已:「塔思……你年幼時,我就聽過你的名字。你的祖父說過,札剌兒人裡,只有你可以繼承他的意志。」歎了一歎,續道:「看來,木華黎並未騙我。」
提起木華黎,成吉思汗難掩悲傷,那是他曾經最倚重的部下,也是因著有木華黎父子留在中原,成吉思汗才能安心西征。
拖雷知道成吉思汗的懷緬,舉杯上前勸道:「木華黎能為父汗盡忠赴死,即是最大的榮譽,聽說這些年來孛魯也不負天命,壓制著西夏那頭。如今他的孫兒也如此出色,潛力無限,將來定是父汗手下一員猛將。」察合台也沉聲搭話,說道:「木華黎伐金而亡,終有一日我們也將踏破金國,成全木華黎一個交代。」
眾人起身敬天,成吉思汗欣慰頷首,亦一飲而盡。惟有窩闊台默然不發話,饒有意味地望向那少年。塔思少年純真,並未理會他人言語,面對身前霸主眼中傷神,伸手接下大汗空盞,安慰他道:「阿爺不會欺騙可汗的,塔思必也如他那樣忠於可汗!」
一句話讓成吉思汗大笑出聲,孛魯亦微笑道:「可汗,塔思雖年少,在草原上卻已有了名號。」
殊不知成吉思汗歸程路上已有聽聞,上下打量著少年身板,一字一字道出:「流星飛狼!」
早前那疾風般的身法,一如流星劃過,數年前就已傳揚於漠北諸部。孛魯愕住片刻,當下牽過塔思來,坦然說道:「父親自年少起追隨可汗,畢生忠誠。今孛魯願將此子獻給可汗,以代替父親之位陪伴、侍奉可汗,誓死效忠!」
成吉思汗注視著少年,沉聲道:「木華黎的長孫、聞名草原的流星飛狼,合該在我的身邊,隨我征服天下!塔思,你可願意?」
少年面上神采飛揚,眼裡只有他的大汗,毅然點了點頭。
一旁蒙哥無言垂下了頭,不屑去看那驕然少年,連拖雷也未察覺。倒是窩闊台回頭看蒙哥一眼,輕手拍了拍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