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跨越了千禧,欣欣向榮的時光走向了第六個年頭。東南有一座小城,靜悄悄而又穩當當地,在二十年之間從五線發展成了三線。大樓如春筍,小河變通途,就連矮小的山也都賦予了好聽的名字。


說到這座S城的市中心有個奇景。


林立的高樓,縱橫的交通,正構成一個嶄新的骨架,銀晃晃的,折射著每一縷光。而正好就在這種摩登的光芒之下,有一方暗淡,靜靜地留存了下來。


那是一座突兀地,被保留在繁華地帶的“舊時代”。高牆窄巷,斜屋頂上褪色的青瓦,正是一座城中村。之所以能奇蹟般地避開了發展拆遷,除了歸功於地方電臺的熱血記者,還聽說是因為城裡一位有名的大老闆,同時連合這一帶的村民所得。


現如今,這座“塱德村”變成了景區。入口處那一道景區感十足的村頭牌坊上射燈閃耀,青鑽路旁的古宅改裝成各式咖啡廳和私房菜。再往深處走,還能看到近幾年新搭建的戲臺,以及幾家刻意迎合了復古調調的茶館。


在繁華之中宛如時光綠洲的塱德村,倒是充滿了現代的商業氣息——作為“古鎮”,或許它還不夠悠久,規模也不夠堂皇,但既然是奇景,多少還是有些特殊之處的。那就是村子中心,有一座老祠堂。


那祠堂規模赫赫,家姓單字:褚。相傳從前的塱德村出過幾代狀元郎,一說:狀元郎是褚家人,二說:狀元郎的教書先生姓褚,三說:狀元郎是在褚家祠堂讀的書。


真相如何實難考據,但巧就巧在,如今這城裡最有名的實業家……就姓這個。


——是否就是當年保下這城中村的老闆呢?


今年正在上高二的溫天佑一邊想,一邊走過塱德村的牌坊,這時候突然手裡的小靈通震了震。他看到雙色液晶屏上那則簡潔的短信,馬上往村裡的方向加快了腳步。




五點鐘的天空昏昏沉沉,老房子的二樓沒有開燈。窗臺邊上,書桌長長,藉著烏雲背後那一點微弱的日光,褚崇明批改著一張三角函數的試題卷。尺規隨意地散著,他鬆開握久了的紅筆,筆桿滾到茶杯邊上,停下了。


雨在這一刻傾盆而下。水和風的喧囂蓋去了喉嚨吞下茶水的聲響,他透過半框眼鏡看了一眼天空,放下茶杯的手拿起翻蓋手機。將近六點,他隨意地在按鍵上敲了片刻,點下了發送。


太陽在厚厚的雲層下逐漸沉沒,褚崇明摘下眼鏡按揉眉心,視野裡的窗外景色朦朦朧朧。他知道那是樓下的酒吧和對面的書咖店亮起了看板的燈。


為了映襯這座變成景點保留下來的老村鎮,店鋪門前的燈光都不會太亮。為了這種古今交融帶來的小資主義風格,這塱德村的古樸裡有著刻意,也有著不經意,還有一些迫不得已。


褚崇明的手機震響了,他看了一眼回信。


“我剛走過牌坊天就這樣了,沒打傘,等雨小一點再來個百米衝刺。”


他按下返回,敲出一段:“在牌坊旁站著,我去接你。”


手機剛塞進兜裡又響了起來,他沒有立刻查看,人走到全身鏡前,草草地掃了一眼自己的模樣,便拿起就放在鏡子下方的兩把折傘,踩上一對人字木屐出了門。


他所在的這座房屋,是塱德村裡較為標誌性的一棟老房子了。它有兩層半,深褐色的磚牆,三角形的尖頂,從建築造型看上去,漢洋折衷。


一層租給了酒吧,現在正是開始營業的時候。褚崇明沒看到老闆,便直接打開酒吧大門走了出去。


雨勢似乎收斂了一些,褚崇明才發現忘記披上有口袋的外衣,但他不喜拖拉,便將另一把傘往腋下一夾,打傘走進雨裡。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模仿燈籠的街燈昏昏亮,他剛走出幾步,不寬敞的路上有人騎著自行車,打響車鈴越走越近。


就停在了褚崇明的面前。


“你不是……?”褚崇明認得這個身穿雨衣的半老男子。


男子對他露出恭敬的笑,“正要來找先生,沒想到不用上樓就碰著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從雨衣裡頭摸出一份用塑膠袋套住的信封,“哎呀呀,先生你這是正好要外出啊?原來我差點要和你錯過。”


“周師傅,這是什麼?”


“報酬呀。”男子反而露出一臉詫異,隨即又轉為那恭敬的笑,“褚家的宅子那個新的安全門系統,先生還記得不?年初的時候壞了,那廠子的技工又剛好放了假,是先生你……”


“我記得。”


“哦哦……那就好。還有……我們家老闆最近不是要訂婚麼?就在褚家宅院設宴,搞不好還要……”


“周師傅,我還有急事。”


“呃、也是,這大雨天的,那……”周師傅的笑容浮出幾絲尷尬。見對方收下了信封,話又都說完了,只好別道:“再會,那我就先走了。”


“再會。”






從酒吧回到二樓,褚崇明放下溼漉漉的傘,帶回來一個溼漉漉的年輕人。


天佑一身藍白相間的運動款校服溼透了。他把護在懷裡的書包卸下,在老師的家門口躊躇。褚崇明拿出一塊幹得有些發硬的浴巾甩在學生頭上,轉過身去的同時手指裡已經夾了一根菸。


“趕快去洗一洗,彆著涼了。”


“哦。”少年一邊用浴巾揉著冰涼的頭,一邊走過因為充滿書籍而更拘束的房間。他的老師已經開始吞雲吐霧,表情平靜,似乎對他自作主張冒雨前行的事並不在意。


浴室門被關上,傳來沙沙的水聲。窗邊的雨倒是停了,褚崇明點落菸灰,翻開真題冊裡頭被直尺卡住的一頁。


十分鐘過去了,他把選好的練習題用鉛筆圈上,筆離手的時候,又不經意地往煙盒裡摸出一根,卻又放了回去。


浴室裡頭水聲未絕。褚崇明聽說當下的年輕人的洗澡耗時普遍增長,看來是真的。


“洗快點,你的做題時間還剩二十分鐘了。”褚崇明拍響浴室的門說道。


正在對著鏡子觀察青春痘的天佑一驚,“啊?老師你怎麼就……好了好了,這就出來!”


天佑心想,明明今晚上出差的老爸和老師說好了,讓他借住在老師家一晚上。本來還以為能放鬆放鬆,不像平日裡來老師家補課那樣,每次都跟打仗似的,不但時間緊促,題還燒腦得很。


“還有十七分鐘。”


剛打開浴室門的天佑就聽到這麼一句,他飛速坐到書桌的對角,“朱老師放過我吧,讓我做夠三十分鐘行不?”


“把你這週末的功課給我。”


“哦……”


天佑不太清楚他的家教老師有沒有答應給他重置時間,他把小小一沓卷子遞給褚崇明,便埋頭和三角函數奮戰起來。


沒想到只用了十五分鐘便做完了,難不成真的進步了?就連他本人也不敢相信。


褚崇明開始對題目進行批改,等待之餘,天佑只好用餘光打量他的老師。他因為數學成績不盡人意,被老爸趕來這裡接受課後輔導有半年了。老爸曾在工作上認識這位老師,後來得知老師是個自由工作者,做輔導算是兼職。


一開始,他也覺得這老師有些古怪。首先是住所,其次是這老師不收女學生。後來聽說是因為要在家中進行輔導,讓女生上來怕招誤會。這點天佑也能理解,就是不知道為何——這麼個……長得挺好看的知識青年,會是個宅男。


如果他有老師一半帥氣,他才不會不收女學生。


天佑聽說老師是工科畢業,所以是騙人的外表,鐵打的理工直男?他的目光掃到書架上那一排看著就很無聊的學術書,立刻開始犯困,結果是被老師冰冷地叫醒,隨著那冷漠嚴厲的嗓音,繼續晃盪在數學的魔力中去了。


一個小時的輔導結束,褚崇明草草收拾了書桌,又把阻礙行走的書山清理一番。短暫的家務活過後,便是一個速戰速決的淋浴,當他從浴室出來時,時鐘指向九點。樓下的酒吧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他把老式的歐風鐵窗關上,拉下和窗戶的風格並不匹配的灰色百葉窗。


天佑手裡捧著一罐可樂,又不自覺地瞄向褚崇明。


一頭中長髮的他,往常都會穿一身棉麻質地的素色唐裝,沒想到夜裡也不例外。或許只是忘了把睡衣帶進浴室,所以暫時先披掛著,盤扣都沒有扣上,露出線條勻稱的胸腹。天佑總覺得老師的膚色有一點點深,現在一看,更確定了。說是很深也不算,只是天佑天生白皮,用自個對比才更明顯。


“沒什麼事就早點休息。”褚崇明搬開長沙發上的雜物,意在讓借宿的學生就誰在這裡。


“明天週六啊,老師。”


“隨你,我要先睡了。”


“沒想到老師作息這麼健康。”天佑笑了笑,“對了,老師知道這附近有哪些專賣禮服的店麼?正式一點的,有燕尾服之類的最好,但最好別太貴。”


褚崇明還在收拾著觸手可及的書本和雜物,“你要求還挺細緻的,是因為你之前說的那位表姐要結婚麼?”


“老師還記得?”


“你上週說的,哪有那麼快忘。”


“上週……哦對了,上週!上週我們學校還去了春遊,老師你猜我們去哪裡?”


“紅山楂野外樂園,附加植樹環節,還有工廠見學參觀。”褚崇明隨便往沙發靠把坐下,不自覺摸煙的手又收了回來,他摘下膠框眼鏡,揉起眉頭,“春遊通知書就在你課本里夾著。”


“工廠就是褚氏工業的機械廠,可厲害了!”天佑兩眼放光。


褚崇明木然地對上少年閃耀的目光,接下來少年的一連串誇讚,他左耳進右耳出。


“褚老闆還給我們講課呢,哎,我怎麼就沒有翻蓋手機呢……連個照都拍不到,還有人特意帶上錄像機去呢。”


“……”沉默片刻,褚崇明狹起四百度的近視眼看著學生,“你很喜歡他?”


天佑被問得噎在半空,撓頭:“也不至於是喜歡吧,我一個男的,頂多算崇拜吧……而且褚老闆上過好幾次地方電臺,我們學校的女生裡有一堆他的粉絲。”


“一個開廠的,又不是明星。你們年輕人越來越無聊了。”


“朱老師……”


“我先回房睡了。明天帶你去看西裝。”褚崇明沒等學生回一句晚安,便關上了房門。


突然靜了下來,機械種的秒針咔擦咔擦地刻著,天佑晃了晃可樂空瓶,覺得自己還精神得很,便打算隨便拿本書來醞釀睡意。


“哇!”


從沙發上伸手拿桌子上的書,這動作難免會不靈活。天佑不小心碰掉了書桌上的什麼。


是老師的錢包,皮製的對摺攤開在地,天佑拿起來裡外拍了拍。


“嗯?我去,證件照還能拍得這麼好看。”


“嗯……?朱老師三十一歲了啊,這上面的照片應該是幾年前拍的吧。”


端詳了一陣,天佑終於注意到上面的字了。


“嗯嗯?”

喜喜打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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